朱翊鈞沒指望在場的官員能解答出來,畢竟這些學問非常超前。
雖然這些年不斷地培養新學才子,給他們灌輸新的思想。但科技可以從無到有,跨越式發展;人的思想卻不能。
尤其是經受了上千年儒學薰陶影響的大明主流思想,要想跨越式發展,絕對沒有那麼簡單。
各大學培養出來的新學學子們,應該有人能回答得出來。
但是在座的一百多位資政,都是舊時代走過來的人。他們前半生苦讀四書五經,這才博得出仕的機會。
他們今天能坐在這裡,已經是十幾萬大明官吏中頭腦靈活、容易接受新思想,或身段柔軟的佼佼者。
但是要讓他們固化數十年的思想,一下子轉換過來,沒有那麼簡單。
不過朱翊鈞還抱有幾分幻想,幻想着在座的這一百多位大明的棟樑柱石,能有一位站出來回答自己的問題。
真要是有這樣的人站出來,自己這十幾年的心血算是有所收穫,也標誌着大明文官集團被自己引上一條甩開過去糟粕、邁向嶄新未來的道路。
朱翊鈞的目光在潘應龍和王一鶚臉上停了一會,只看到了羞愧和不安。
雖然心裡有些失望,但朱翊鈞還是對他們笑了笑,遞過去鼓勵和安慰的眼神。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潘應龍和王一鶚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實屬不易,再強求就過於苛刻了。
朱翊鈞目光在其他大臣臉上掃過,沒有得到想要的回答,正準備開口自己回答,突然聽到海瑞那濃重海南口音的獨特說話聲。
“你小子舉手作甚?”
朱翊鈞聞聲看去,原來海瑞對着左邊筆錄席一位秘書郎在說話。
他不過二十多歲,長相英武俊朗,穿着一身綠袍官服。
那人正舉起右手,並開口答道:“回海公的話,學生斗膽想回答皇上的問題。”
“你小子可真是膽大包天,這裡坐滿了資政重臣,無一人敢回答皇上的問題,你一個小小的書吏居然能回答得上?怕不是胡言亂語、妄揣聖意。”
海瑞一邊呵斥着年輕書吏,一邊悄悄瞄着朱翊鈞。
“你叫什麼名字?”朱翊鈞問道。
年輕書吏連忙起身,叉手長揖:“回皇上的話,微臣名叫趙士禎,字常吉,現爲通政司機要局書記員。”
“你學過新學?”
“微臣萬曆三年畢業於萬曆大學財經學院國民經濟專業,參加萬曆三年秋闈得中,先在戶部觀政,後來因爲字寫得好,被選入通政司機要局爲書記員
微臣在萬曆大學就讀時,研讀過皇上的著作《政治經濟學》,略有心得。”
朱翊鈞笑了,“《政治經濟學》,很枯燥的,想不到你也能讀得進去。”
“回皇上的話,微臣自小好雜學,圖新鮮,初始愛好機械,苦學了數學。
隆慶二年遊學京師時,曾斗膽向太僕寺進獻槍炮改良圖十份,不想被貽笑大方,方知我大明科技已經一日千里。
微臣知恥而後勇,得海公指點推薦,改報萬曆大學財經學院,得以考中進讀,研修國計民生的經濟學問。”
朱翊鈞看向海瑞。
海公,果真跟你有關係啊。
海瑞坦然一笑,“回稟皇上,那日也是巧了,老臣剛從都察院坐班回家,路過一家腳店,肚子飢餓,囊中幸得皇上救濟,有幾枚銀幣在跳,就一時忍不住拐進去打牙祭。
正巧趙常吉在鄰桌垂頭喪氣,心灰意冷。老臣的伴當舒友良是個按捺不住的人,心生好奇,湊過去問原委。
趙常吉倒也坦蕩,把在太僕寺被拒的事說得一清二楚。
舒友良看了他的圖紙,便開口勸他,說他因爲愛好機械,居然自學了數學和物理,能想出火銃火炮改良之法,還畫出這般草圖,看來是比一般公學學子還要學得好。
雖然學機械不行,可你還是朝廷急需的新時代複合型人才,完全可以改行,再學一門新顯學。
西邊不亮東邊亮!
當時趙常吉問舒友良,改哪一行?舒友良答道,現在經濟學最火熱,學好了可利國益民,經世濟民,也有一番大作爲。
而且新時代的經濟學跟此前的經學不同,需要很好的數學基礎,你正好可以去進學鑽研。
老臣見趙常吉實屬人才難得,就推薦他參加金臺學院招錄考試,結果真考中了。”
海瑞侃侃而談,簡略把他與趙士禎的淵源說了一遍。
也就他德高望重,在如此莊重的會議上說不相干的閒話,沒人出聲阻止。
朱翊鈞欣然地點點頭,“趙常吉,那你回答朕的那個問題。”
衆人齊刷刷地看向趙士禎。
他要是回答得不對,皇上肯定不會把他怎麼樣,還會勉勵他一番。
但在場的重臣們都在宦海浮沉了數十年,心裡都知道,如果答錯了,趙士禎的前途就全完了。
皇上不會追責他,只會忘記他,但以後沒人會提拔他。
趙士禎似乎也意識到這點,喉結上下抖動了幾下,聲音有些顫抖。
“微臣回皇上的話,微臣認爲經過皇上和張相從隆慶元年開始的生產力改造,已經初步解決了新舊生產力之間的矛盾。
新生產力已經勢不可擋,扶搖直上!
大明的發展進入到一個新的階段,也涌現出新的矛盾。微臣認爲,當下大明最主要的矛盾是新生產力與舊生產關係之間的矛盾。
而這個矛盾,主要體現在政治制度、文化意識、社會關係等上層建築與經濟基礎之間矛盾上,也就是大明生產力已經煥然一新,經濟突飛猛進,可上層建築爲主的生產關係發展得太慢,完全跟不上。”
趙士禎巴拉巴拉一通說,說得衆臣或目瞪口呆,或眉頭直挑,或神情凝重。
大家都看着這頭不怕虎的初生牛犢子。
朱翊鈞臉上浮現出欣慰的笑意,突然開口問道:“趙常吉,你原籍何處?”
趙士禎還在等待皇上的裁定,自己答對還是答錯。
雖然他覺得自己的回答,符合《政治經濟學》裡的原理和論述,完全沒有問題。但是他也知道,現在皇上說自己對,就是對,說不對,那誰來了都是錯的。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皇上居然問自己家鄉是哪裡。
趙士禎愣了幾秒鐘,連忙答道:“回皇上的話,微臣原籍浙江溫州樂清縣。”
“溫州?嗯,是個好地方。
南宋年間,你們溫州出了一位大學問家,總結和開創了一派學說。
趙常吉,你知道嗎?”
“回皇上的話,微臣知道,是南宋水心先生(葉適)開創的永嘉學派。”
“嗯,永嘉學派。該學派提倡唯物主義,‘物之所在,道則在焉。’認爲充盈宇宙者是‘物’,而道存在於事物本身。
主張‘以利和義,不以義抑利’;農商一體,強國富民
朕在編寫《政治經濟學》生產關係的生產過程中人與人的關係,以及分配關係時,引用過水心先生著作中的一些真知灼見。”
朱翊鈞環視了一圈會場,目光在衆臣的臉上掃過。
“朕的問題,只要認真研讀過《政治經濟學》這本書,很容易就回答得出來。而這本書,朕曾經把它列爲官員必讀書本之一。
看樣子你們還是學習得不到位啊。”
張居正四位資政大學士站起來,其他諸位資政學士也跟着站起來,面向朱翊鈞,叉手長揖道。
“臣等有負皇上重望,惶恐不安,還請皇上治罪。”
朱翊鈞揮揮手,“好了,都坐下,坐下!”
衆人面面相覷,看到張居正四人都率先坐下,於是也紛紛跟着坐下。
“朕知道,在座的都是大明棟樑柱石,身居要職,每日要處理的政務不知幾繁。還要學習新的詔書政令,新的知識,忙得很,時間確實不夠用。
隆慶年間,朕還是太子,受父皇重託,料理國事,那時還能堅持定期舉行學習班,給諸大臣上課。
只是千頭萬緒,要教的知識太多,或者教過的知識太雜,學過後沒有方法學以致用,很多人很快就忘到腦後。
朕不怪你們,責任的根源還在朕身上。不過發現了問題,我們後面就解決問題。
等會議開完,我們回京,一起去萬曆大學財經學院和法政學院,花上幾天時間,好好學習,查遺補漏,以後定期學習要作爲定製!
磨刀不誤砍柴工!”
朱翊鈞說完,指着趙士禎,“趙常吉,坐下。曾三省,會議繼續下一項。”
“遵旨。”
曾省吾宣佈道:“現在會議第二項,請資政大學士、御史中丞趙貞吉趙公,給大家宣讀《關於中樞和地方部分官署以及部分官員調整方案的報告》。”
趙貞吉拿着一疊文稿,開始宣讀起來。
“皇上,諸位同僚,本官奉皇上之命,代表資政局向諸位做《.調整方案的報告》,內容如下。
御史臺分拆爲都察院和司理院.成立中央監察院,以及直管各省按察司.
按察司分拆後設按察使、副使.專司地方監察,受都察院和該省巡撫雙重領導巡按督查局併入按察司.
律政院改爲憲議院”
御史臺和按察司改制方案,大部分如海瑞提議的,只是做了部分微調。
“以上就是中樞和地方部分官署的調整方案。現在是部分官員調整方案
接受資政大學士、御史中丞趙貞吉的辭呈,改授憲議左大夫.”
趙貞吉、曹邦輔、霍冀、盧鏜、郭乾等人以辭職方式致仕,改授憲議左右大夫,在憲議院退而不閒。
“海瑞加資政大學士,授御史中丞,兼大理寺正卿。”
御史中丞管着都察院,第一副手是左都御史,副手是三位右都御史。朱翊鈞還讓海瑞把大理寺正卿也兼起來,指導獨立出去的司理院完善。
“潘應龍加資政學士,授吏部尚書;王一鶚加資政學士,授刑部尚書;蔡茂春加資政學士,授江蘇巡撫;楊鳳鳴加資政學士,授太常寺正卿;李三江加資政學士、授太府寺正卿.”
其餘的任命也跟資政局會議上討論決定的一樣,其中多了一項。
“樑夢龍加朝議大夫,授右戎政使,兼東征經略總督,節制艮巽洲陸海軍,巡撫夏商等州”
把樑夢龍派去艮洲?
這個任命有些出乎人意料。
樑夢龍是第一任海軍局都事,大明新海軍可以說是他一手打造的。
現在皇上把他派到艮巽洲開疆拓土,好封爵授勳,回來又可以大用了。
當初胡宗憲、譚綸都是這樣,現在王一鶚、徐渭也是如此。
派去的地方越遠越艱苦,說明皇上越器重他,前途越是遠大。
不過艮洲有些遠,一去一回就是一年,樑夢龍被派去總督那裡,少說也得三五年才能回來。
羣臣們更關注的是其他官員調整。
趙貞吉唸完後,摘下眼鏡,“方案宣讀完畢,現在大家可以對此方案提出自己的意見。”
皇上擺明了是先把組織架構和人事問題解決,再來討論其它事宜。
現在官制和官員調整方案讀完了,誰贊同,誰反對?
你們開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