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唱黃梅戲?”俞巧蓮不敢相信。
玉皇街三大戲院,萬和樓主唱崑曲,廣德軒主唱徽劇。主戲班沒空,纔會邀請其它劇種戲班去唱戲。
衆樂園倒是不拘,什麼火就唱什麼。
不過行業公認,萬和樓是崑曲主場,廣德軒是徽劇主場。
有這兩個主場戲院打底,所以大家一致認爲,崑曲和徽劇是主流戲曲,是大劇種。
其餘沒有主場戲院,只能排隊在玉皇街其它戲院唱,或者見縫插針地在三大戲院唱的劇種,是第二檔,是小劇種。
越劇、河南高調、蜀戲、西秦腔、青陽腔、海鹽腔、弋陽腔、漢劇、南音,不管它某個時間在京師特別火爆,出了某個戲班某位角,受到熱烈追捧。
但它們就是小劇種。
其中原因也有它們剛剛興起,正處在成熟的過程,還不夠完美。
還有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它們沒有主場戲院。
主場戲院其實很簡單,越劇廣受浙江籍官員和商人喜歡。
浙江同鄉會也很有錢,花錢在玉皇街買一個戲院,專唱越劇就可以了。
但事實沒有這麼簡單。
要不然誰湊錢買個戲院,都能碰瓷一下大劇種。
崑曲和徽劇走到今天這步,一是有一羣文人在幫襯。
比如王世貞兄弟爲首的戲曲研究院,給崑曲寫評論,哪裡好,哪裡不好,十分中肯。又幫忙總結,定音調、規詞牌,完善崑曲的唱腔和特質。
還親自下場寫戲文,一步步把崑曲推到今天這一步。
愛好崑曲的多在三吳,這裡出才子、大官和巨賈,不僅有才、有錢,廟堂上人脈也不小。官場、民間一起使力,把它推到今天這個地步。
徽劇也差不多。
它背後站着徽商,還有胡宗憲爲首的徽籍官員。
胡宗憲是新黨巨擎,東南系的一代目。
從戚繼光、俞大猷到劉燾、盧鏜,從譚綸、王崇古到潘應龍、王一鶚,都受過他的提攜和恩惠,要給他幾分面子。
這些情況,戲曲行業都知道,俞巧蓮也知道。
但任何地方戲班進京,想唱紅京畿,都得經過幾個步驟。
一是有戲園子願意給機會,讓他們上臺唱。
二是唱到一定名氣,積累了一定的觀衆,有常駐戲院。
常駐戲院和主場戲院完全不同。
常駐戲院是你在各戲班唱得不錯,能賺到錢,戲院願意跟你籤一個月或三個月的契約,包場給你唱。
可觀衆口味是變的,一個月,三個月後,觀衆聽膩了,喜歡其它戲班的戲,戲院解約,你就得滾蛋,重新到處跑場子唱戲。
主場戲院是這個戲院只唱某一劇種。
萬和樓是崑曲主場,它常年有兩到三個崑曲戲班輪流唱戲,時不時還從蘇州、揚州和南京,請幾個在江南唱出名的崑曲戲班來唱戲。
其它劇種戲班也有機會去萬和樓唱。每月有三到五天,專門留給其它劇種的空窗期,讓愛好崑曲的觀衆聽個新鮮,稍微換下口味。
想不到黃梅戲剛進京,纔剛剛唱紅,就有機會擁有自己的主場戲院?
雖然只是在玉皇街邊上的羅馬街,可足夠了。
董理比俞巧蓮懂事理。
地方劇目想成爲主流,一要自己的本事硬扎,唱得好聽,大家都喜歡。二要上面有人。
長公主外加一個少府監楊財神,足夠把黃梅戲捧紅。
他連忙上前拱手道:“草民謝過長公主,謝過楊公公。能把黃梅戲在京師唱響,是安慶父老鄉親,還有黃梅戲一干同仁們的心願。
今日有望得償所願,草民代表安慶數十萬父老鄉親,還有數千同仁,謝過長公主和楊公公的大恩大德。
你們是活菩薩,仁德無量.”
朱軒妮擺了擺手,阻止了董理諂媚的頌詞。
“父皇曾經說過,崑曲曲詞典雅、行腔婉轉、表演細膩,廣受歡迎。但是它太雅,帶有不少文人的臭毛病,文詞艱深,含蓄用典,現在幾乎成了士子們的文字遊戲。
徽劇以青陽腔和弋陽腔爲基礎,吸收了崑曲、海鹽腔等特點,兼收幷蓄,博採衆腔之長。或委婉細膩,或火爆熾列。題材廣泛,表演形式靈活多樣。
但是過於注重歷史題材,與現實脫鉤,有時候陷入到歷史虛無主義中.”
俞巧蓮聽得目光連連,想不到自己在西苑梨園唱戲時,最心不在焉的皇上,居然對戲曲有這樣深入的研究。
董理聽了一會,有些明白朱翊鈞看戲曲的立場和角度。
高瞻遠矚,與普通人的角度完全不同。
朱軒妮繼續說:“你們慶梅喜戲班在西苑梨園唱的戲,我聽得很認真。事後一起用膳時,父皇也隨口提起過.”
皇上怎麼評價我唱的戲?嗯,是怎麼評價我們黃梅戲的?
俞巧蓮很緊張,雙手緊緊地捏着戲袍的衣袖。
其他人也認真地聽着。
“父皇說,黃梅戲很大膽,演員多用女的,這一點就很大膽。
《女駙馬》、《孟麗君》,它的這兩本經典戲目,也別出心裁。跟崑曲的才子佳人戲不同,也跟徽劇的將相帝王戲不一樣。
它完全從女性角度出發.開天闢地的頭一遭。這一點就值得讚賞。”俞巧蓮很激動,戲袍下的胸在劇烈地上下起伏。
董理卻長舒一口氣。
他童生出身,知道《女駙馬》、《孟麗君》有多招儒生們的恨。
雖然萬曆年後迂腐酸儒被逐漸掃進歷史的角落,但千年延續下來的思維,不可能一時半會就就完全扭轉過來。
《女駙馬》、《孟麗君》出來後,雖然在安徽、江西、湖北、湖南和南京廣受百姓們喜愛,但是也招來了不少士子文人的抨擊。
譁衆取寵、大逆不道、敗壞風氣、道德淪喪、粗俗淺鄙.
尤其是鳳洲公兄弟主持的戲曲研究院,在戲曲行業影響很大的《戲曲評論》上,以及文人士子中影響很大的《詞林》上,把《女駙馬》、《孟麗君》,還有黃梅戲罵得狗血淋頭。
精神文明建設委也幾次在《文萃報》上,不點名地批評。
搞得董理和黃梅戲同仁十分緊張。
不過也有人支持黃梅戲。
比如戲曲研究院的中堅人物,湯顯祖。
他在南京偶爾聽了《女駙馬》、《孟麗君》後十分讚賞,特意逆江到了安慶,幫着一起完善了幾個新的戲本,包括今天演的《天仙配》。
朱軒妮繼續說:“父皇說,黃梅戲還有一點非常難能可貴,那就是接地氣。”
接地氣?
皇上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接地氣就是唱百姓們聽得懂的戲文,唱百姓們喜歡聽的故事。
戲曲是大明重要的娛樂活動,也是重要的宣教工具,不能以雅俗之名,把它約束,把它變成某一部分人的專用消遣工具。
開始時我還不明白父皇所言的深刻含義,今天聽你們唱《天仙配》,一下子明白。”
朱軒妮有模有樣地唱了起來,“漁家住在水中央,兩岸蘆花似圍牆”
俞巧蓮在旁邊也唱了起來,不過她的唱聲很低,完全是託着朱軒妮的聲音,帶着她的腔調。
“手拿開山斧一張,肩馱扁擔上山崗.莊稼之人不得閒,面朝黃土背朝天.讀書之人坐窗邊,勤學苦思日夜忙人間天上不一樣,男婚女嫁配成雙。
霞光祥雲萬丈開,飄飄蕩蕩下凡來。神仙歲月我不愛,願作鴛鴦比翼飛。”
朱軒妮在俞巧蓮的帶領襯托下,唱完一段,滿意地朝俞巧蓮點點頭,繼續說。
“這一段就非常的,非常的.”她轉頭看向楊金水,渴望的眼睛忽閃忽閃地眨着。
“有生活氣息。”
“對,楊公公不愧是跟隨父皇的老人。這段唱詞非常有生活氣息。漁、樵、耕、讀,簡單描述一遍,卻栩栩如生。
打魚砍柴、耕地讀書,還有男婚女嫁,都是老百姓們日常生活要遇到,也是他們非常關心。
才子佳人,將相帝王,離他們太遠。黃梅戲裡唱的這些,離他們近,他們一定會喜歡。
父皇在第二屆大明文藝工作者聯合會代表大會開幕式有說過,‘我們文藝工作者,要創造和演出的文藝作品,一定要是百姓羣衆們喜聞樂見的。要深入淺出、言近旨遠。
不要老是把文藝作品分成三六九等,非要分成高雅粗俗。什麼是高雅,什麼是粗俗?
你喜歡的就是高雅,羣衆百姓們喜歡的就是粗俗?
你是老幾?敢這麼大言不慚!’”
衆人驚愕。
朱常浩和朱常瀚熱烈鼓掌,“好,大姐說得好!”
雖然大姐時常讓大家“痛不欲生”,但是兄弟姐妹們都很服氣,爲什麼?
就比如剛纔那番話,兄弟姐妹沒有一個人能說得出,大姐就能說得頭頭是道,就算是一般大人,都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楊金水把朱軒妮四人送回西苑內苑,到紫光閣向皇上覆命。
朱翊鈞放下手頭上政事,開口問:“今天大姐兒、大哥兒他們玩得開心嗎?”
“回皇爺的話,今天大姐兒、大哥兒、二姐兒和二哥兒,都玩得特別開心,而且也覺得特別有意義。”
楊金水把今天在長安戲院發生的事情,還有朱軒妮說的那些話,都一一敘述給朱翊鈞聽。
朱翊鈞欣慰地笑了,站起身來,“看了一下午題本公文,乏了,金水,陪朕出去走走。”
“遵旨。”
祁言拿來一件斗篷,給朱翊鈞披上繫好,然後默默地跟在兩人後面。
朱翊鈞和楊金水在肅殺寂寥的湖水邊慢慢走着。
“朕說了,他們幾個最像朕的就是大姐兒。十歲,一晃就十歲了。長大了,懂事了,可是一想到用不了幾年,她要出嫁,朕就心痛。”
楊金水落後半個身位,微彎着腰,笑着說。
“皇爺,屆時給大姐兒找個如意郎君,再在京師賜下宅院。皇爺想大姐兒,就詔她兩人進西苑好了。”
朱翊鈞擺了擺手,“朕的這位長公主,閒不住的。要她安安分分在家相夫教子,恐怕不成事。
女婿,她可以自己選。
不過大顯身手的平臺,朕高低得給她搭一個。
自己的女兒,朕身爲父親不能委屈她了,你說對不對。”
“皇爺聖明。”
“對了,大姐兒今天遇到的這事,還有說的這些話,你都整理了嗎?”
“回皇爺的話,整理好了。”
“待會出了西苑,你去找找張四維。”
張四維?
楊金水心頭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