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令德和李鄂在瓜州上岸,從那裡坐官船沿着運河北上回治所揚州。
李贄、胡宗璞等人在南京上岸,各回自己的治所。
船上只剩下朱翊鈞一家人以及隨員團。
江寧號在江面上繼續航行,
太陽溫暖,江風習習。
朱軒妮、朱常浩、朱軒婉、朱常瀚四人在甲板那邊,趴在欄杆上,唧唧咋咋地吵着。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昨晚我們看到的江景,不就這樣嗎?
李太白不欺我!”
“你這一句不如杜甫的‘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短短一句,意境超出你那兩句許多。”
“相比你們說的那幾句詩句,我更喜歡李太白的‘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我們坐船出吳淞口,看到崇明島那邊,江海連綿一線時的景象。
還有點點漁船的孤帆,實在是太美了。”
朱常瀚突然冒出來一句:“‘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我還是最喜歡這一句。”
正在爭論不休的朱軒妮、朱常浩、朱軒婉轉過頭,盯着他幾秒鐘後,齊聲說。
“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爲賦新詞強說愁!
無聊!”
說完,三姐弟不約而同地爆出大笑聲,朱常瀚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
陽光照在四人的身上,靈動鮮活,彷彿朝陽下迎風飛翔的江鳥。
坐在另一邊的朱翊鈞笑眯眯地看着他們,轉頭對坐在身邊的徐貞明、潘應龍和胡恭如說。
“孩子們多學習唐詩宋詞是好事,這些是我們中華民族流在血脈裡的記號,也是華夏文明綿延五千年的重要原因。
我們只是反對禁錮思想的陳理舊儒,不是反對一切舊東西。就連程朱理學,好的部分我們也要甄別出來,作爲我們華夏文明的一部分,繼續發揚下去。”
聊了一會,徐貞明年事已高,顯得有些疲憊,朱翊鈞讓胡恭如扶他回船艙休息。
朱翊鈞和潘應龍坐在甲板上,繼續吹着江風。
“朕這次南巡的大事,基本上都辦完了,剩下的就全靠你們操持了。”
潘應龍恭敬地答:“皇上天縱英姿,雄材偉略,爲臣等指明方向。臣等定會勤勉盡職,絕不敢有負聖意。”
“聖意?”朱翊鈞擺了擺手,“大明走到這一步,實屬不易。裡面有朕的功勞,更多的是你們的功勞。
朕只是動個腦,所有的實事都是你們做的。
工業革命這個火車頭噴着煙,正呼哧呼哧地拉着大明,向前飛馳。
振興中華民族,再創華夏文明輝煌的精神文明建設,也在有序進行。
現在衆議局也開始試行.
實話實說,該做的朕都做的七七八八了,未來的大明會變成什麼樣子,朕也不知道。
但是朕十分期待。”
潘應龍欣然說:“臣等也跟皇上一樣,十分期待。”
遲疑了一會,潘應龍還是決定問出心中的疑問。
這不是他一個人想問,還有他身後許許多多人想問。
“臣斗膽問一句,皇上下一次巡視地方,會帶四皇子一同嗎?”
朱翊鈞轉過頭,一雙星目緊緊地盯着潘應龍。
那雙眼睛裡如深淵浩海,看着平靜如常,底下卻波濤洶涌,無比兇險。
不過幾秒鐘,潘應龍的後背開始出汗,額頭也冒出白毛細汗。
十幾秒鐘,潘應龍雙腿發軟,就在他快要撐不住時,朱翊鈞移開了目光,轉頭看向江面。
“朕知道你們的意思。
現在大明蓬勃向上,氣象萬千,剩下最大的問題就是立儲。
朕會立誰爲儲君,朝野上下都在猜測着。
儲君關乎着朕春秋百年之後,大明會走向何處。你們關心是對的。”
聽到朱翊鈞不緊不急的話,潘應龍不由地長舒了一口氣。
“朕也知道其中關係重大,稍有不慎,萬曆新政萬千人的艱苦奮鬥都會化作烏有。”
朱翊鈞在躺椅上舒服地閉上眼睛,享受了一會陽光和江風。
“萬曆新政,能想的方略,朕已經擺在桌面上。接下來就是不斷實踐,在實踐過程總結和修正。
後面二十年朕的精力,會大部分放在培養儲君身上。
國朝此前的規矩是儲君深養宮中,婦寺環伺,再請幾位飽學老先生做西席,灌一肚子的學問。
這樣的教育方式,正合那些文官大儒們心意。務虛而遠實,不明實務,任由操縱。”
朱翊鈞的話讓潘應龍聽得有些心驚膽戰。
但是皇上願意跟自己說這些,那真是一份極其難得的信任。
“朕要改一改。以後皇子們都去東華門一念學校讀書,高中去崇義高中,要是成績差,就不要拖人家後腿,去其它高中讀書。
然後考大學,或者報考軍校。在軍隊裡歷練幾年,或者大學畢業後去工廠、農場裡歷練幾年,再進入官場歷練幾年。朕看過史書,前漢時期,皇子們成年後會有一羣屬臣,還會被分封幾個縣。
沒志向躺平混吃等死。
有志向的直接上手,帶着屬臣勵志圖新,治理分封的幾個縣,具體政務庶事,一一過手。
這樣歷練出來的前漢皇子,各個強得可怕。
朕不會給他們分封幾個縣,給他們做試驗田練手。
但是他們可以掛職一個鎮,一個縣,一個郡,如同你們一般,從郡縣歷練到內閣六部。只有這樣,他們才清楚國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潘應龍聽得有些後怕。
皇上屬於天生就會的天才,從小又受世宗皇帝親手教誨,結果被培養成歷朝歷代曠古絕今的一代雄主和聖君。
要是儲君經過如此這般歷練,再加上皇上的悉心指點,那真的是會強得可怕,以後內閣和地方會頭痛萬分。
可是再轉念一想,再頭痛跟我有什麼關係?
二十年後,我已經做完兩屆內閣總理,光榮致仕。那時儲君說不定還在歷練。
頭痛是新的內閣總理和地方大員,是後來的晚輩,跟我是一點關係都沒有。
朱翊鈞最後說道:“你們放心,朕比你們更關心朝政的穩定。我不會以個人喜好去動搖國本。”
“皇上聖明。”
此後幾天,輪船沿着長江繼續向西前行。
朱翊鈞會隨時停船,然後改坐小船,到岸上去抽查堤壩,把各地被召來的地方官員們,嚇得一身冷汗。
“長江是我們的母親河,但脾氣不大好,很暴躁。朝廷每年撥下那麼多錢款修築江岸堤壩,預留泄洪區域。
這些都是性命攸關的事,稍有不慎,就是萬千百姓生死之事。
從萬曆元年開始,黃河、長江、淮河、衛河、珠江、遼河等大江大河,防洪水利工程全部採取連坐制、追責制以及包乾制。”
朱翊鈞站在江岸堤壩上,穿着短袖襯衣,戴着草帽,叉着腰給地方官員,長江水利官員說話。
“連坐制是防洪水利工程所有參與者,從勘察設計,到建築監理,再到維護修葺,一旦出事全部追究責任。
追責制是倒查責任。今年出的問題,不僅要問責去年修建的人,還要往上倒查五年十年。千里長堤,一出事,肯定是長年累月積攢的各種問題。
只追責近期,根本無法徹底解決根源問題。”
朱翊鈞的聲音十分洪亮。
“包乾制就是江堤兩岸的地方官員,有的是施工方,有的是監理方,但你們都是第一責任人。江堤決口,造成巨大的災難,朕第一個找的就是你。
說什麼堤壩不是你修的,以爲這樣就可以逃避責任嗎?
不可能!
你是地方官員,你的職責是保一方安寧,堤壩不是你的修的,你爲什麼不去監督?事關你們地方百姓的生死安危,你是如此漠不關心嗎?
所以朕要說包乾制,但凡治下的堤壩出了問題,不問其它,地方官員先免職,再一併追究刑事責任!
該坐牢坐牢,該流放流放,該殺頭必須殺頭!”
五月的天長江一帶開始熱起來,尤其是太陽當頭曬,很容易讓人發熱出汗。
朱翊鈞說了幾句,額頭上全是汗水,俞巧蓮穿着中性工裝,戴着帽子,站在旁邊,遞過來一方手帕。
朱翊鈞順手接過,在臉上摸了幾下,又遞了回去。
一路上隨機抽查了十一處,發現了三處問題,幸好問題都不大,並不致命。
“馬上就要進入端午,開始夏汛。這是你們的大考。考得好肯定會有獎勵,考得不好,輕則丟官,重則丟性命,你們且行且珍惜!”
輪船繼續逆行,兩岸樹木成排,田疇阡陌。農夫或彎着腰,在青色一片的田野裡勞作。
或趕着耕牛,在堤壩草坪上吃草,看到輪船走過,歡呼雀躍,揮動着雙手。
朱軒妮等人在甲板上又蹦又跳,對着他們揮手響應。
屋舍散落在遠近,炊煙裊裊。
有人在唱民歌俚曲。
“江北的風兒,吹綠了江南。十里的荷花,紅豔了天.”
餘音嫋嫋,彷彿太陽照在江面上的鱗光,閃爍不已。
“巧蓮,快到你們安慶了吧。”
“是的皇上,這裡是樅陽,前面就是安慶了。”
“朕想聽聽你們安慶的黃梅調,唱一曲。”
“皇上想聽什麼曲?”
“《夫妻雙雙把家還》。”
俞巧蓮秀臉一紅,低頭應道:“好。”
“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綻笑顏.”俞巧蓮一人分唱兩角,唱得涇渭分明,宛然動聽。
“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你我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在人間.”
朱翊鈞點點頭,“什麼時候大明各地的百姓,在回家上工的路上,能夠愜意地隨口唱起這曲小調,朕的大明夢,也就實現了。”
俞巧蓮好奇地問:“皇上,就這麼簡單?”
“對,就是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