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數朝議大夫們目光清澈,心神安定,並無波瀾。
這幾日白天參觀,晚上分組學習討論,各方勢力大佬們早已經抽時間跟己方人馬通過氣,打過招呼,把今日朝議大會的議題內容,包括百官調整方案,都給大家交過底。
期間也做了些工作,達成了共識。
百官調整方案雖然不盡完美,但是大體上還能接受。
皇上願意讓大家提出意見,私下溝通,照顧各方利益達成妥協,已經非常不錯了。
這樣的機制,反倒不失爲一個君子之爭的好辦法。
少部分人眼睛裡閃爍着不甘心的目光。
世上總有些人沒有佔足便宜就覺得吃虧了,尤其是此前朝堂上的所謂清流。
他們名也要,利也要。
財富是他的,稅賦是百姓的,責任是朝廷的。
肆無憚忌侵佔田地,隱匿人口,逃稅欠賦。朝廷清欠和加稅,意圖緩解國庫窘困就嚷嚷是與民爭利。
皇帝修個宮宇就是奢靡無度,自己花上百萬兩銀子修個“養老園子”是風雅之事;能臣清釐賦稅,就彈劾橫徵暴斂;清官嚴格執法,就彈劾魚肉百姓
只是這樣的人,經過幾次大清洗,朝堂上所剩無幾,僅存的幾位也是小心做人,不敢把自己的尾巴露出來。
等了一兩分鐘,趙貞吉又開口道:“既然大家都沒有意見,那就按照流程當衆表決。老夫說舉手贊同,諸位可舉手或不舉手,舉手者表示贊同。
老夫說舉手反對,諸位亦可舉手或不舉手,舉手者此時表示反對。
兩者都不舉手,表示棄權。”
解釋了一番後,趙貞吉開口道:“同意部分中樞和地方官署以及部分官員調整方案者,請舉手。”
刷刷,一百二十六位朝議大夫,有一百零七位舉手。
二十八位資政大學士、學士,有十九位舉手。
趙貞吉點過數,與同樣負責點數的曾省吾覈對一遍無誤,叫記錄在案。
“可以放下手。待會是反對意見表決,已經舉手贊同的就不要再舉手了。”
有人笑着答道:“趙公,知道了,兩樣都舉手,這叫鼠首兩端。”
衆人都笑了。
等了一分鐘趙貞吉說道:“不同意該方案者,請舉手。”
無一人舉手。
又記錄在案。
趙貞吉拿着記錄的數字宣佈,“資政局和朝議局,合計成員一百五十四人,有一百二十八人同意該方案,二十八人棄權,無人反對。”
爲什麼有人敢當着皇上的面棄權?
膽子有點肥啊!
還是溝通不到位?
其實是這些人都是當事人,或致仕改任,或遷升加銜,秉承君子之風,也爲了避嫌,此方案涉及自己,乾脆棄權。
趙貞吉宣佈表決結果後,徑直坐下,該議題結束。
朱翊鈞揮揮手,示意曾省吾暫停,他有話要說。
“朕爲何把官制和官員調整放到第一個,因爲朕此前說過,國計民生的方略規劃定下來後,主持執行的官員就是重中之重。
不解決好人的問題,再好的方略規劃,不會得到正確執行,都是水中月、霧中花。
現在官員調整方案定下來,大家也都接受這個方案,那麼接下來就是討論未來三年的國是方略和規劃。討論完,溝通好,一致認同了就要認真執行。”
朱翊鈞看着衆人的臉,想了想,決定再補充幾句。
能把這麼多衆臣叫到一起,實屬不容易,有些話想到了就趕緊給大家說透。
不要學皇爺爺,沒事當什麼謎語人。
權謀可以玩謎語人,但是你的治國理念、方向和目標,要清晰無誤地傳達給你的執行團隊,要不然他們搞不清方向,沒法確定原則,怎麼去執行?怎麼治理政務?
“朕再補充幾句,有些話不說不快,尤其是現在我們君臣聚得這麼齊,機會難得。你們說朕是大明這艘大船的船長和舵手,張相是大副,諸位是水手長和水手。
那朕必須把方向給大家指明,把要做的事情給大家講清楚,否則的話大船很容易就迷失方向,撞上礁石。”
“剛纔朕說了一大通,主要矛盾,生產力和生產關係,說得很多臣工是頭昏腦漲.”
許多人在心裡點贊。
皇上你說得沒錯,我這腦子以前全是聖人經典,猛地給我說什麼生產力和生產關係,確實轉不過彎來,很難理解。
不過我有一顆渴望進步的心,我可以學習,我可以改造思想。
“其實吧這些話,通俗易懂來說生產力是如何創造財富,生產關係是如何分配財富。
此前我們的生產力,也就是舊生產力是農業時代,靠人力、畜力耕種田地,靠天吃飯,創造的財富主要是糧食等農作物,解決溫飽問題。
這幾年朕帶着大明,發展的新生產力是工業時代。
兩者創造財富的能力,猶如馬車和火車之間的區別。
幾年下來,新的生產力猶如開足馬力的火車,滾滾向前,勢不可擋。”
沒錯,這幾年萬曆新政讓太多人賺到了錢,嚐到了甜頭。
宗室、勳貴、外戚、文武百官、陸海軍、工商業主,連普通百姓也分潤不少,還孕育出數百萬產業工人和農牧場新型農民。
這些人都坐上了火車,凝聚成一股強大的力量,所以那些試圖阻擋火車前進的保守勢力,如秋風掃落葉一般,被迅速掃進歷史的角落裡。
從農業時代進步到工業時代,一年創造的財富抵得上過去十年二十年,一切都在加快,所有人都覺得變化的速度太快。
其實不是新時代的速度太快,而是舊時代的速度太慢,纔會讓人產生錯覺。
朱翊鈞繼續說道:“生產力,也就是如何創造財富的問題解決了,接下來最重要的問題是如何分配財富?
所以剛纔朕問,當下大明最主要的矛盾是什麼?不再是如何創造更多的財富,而是公平合理地分配財富。
這個問題不解決好,會出大問題的。
‘不患寡而患不均’。
所以這個分配製度非常重要。
是平均分配,不管男女老少,大家都分一樣多?
又或者是按勢分配,誰掌握強權,誰就分得多?
又或者按資分配,按勞分配?
朕也沒法現在就下定義,只能在實踐過程中慢慢探索。
但總的原則還是有的,那就是反對平均主義,那樣會嚴重打擊大家創造財富的積極性;又要防止差距懸殊,要公平合理。”
朱翊鈞說到這裡,自己先笑了,“你們看,朕說着說着又說複雜了。好了,後面的議題很多,時間緊迫,朕把話題收回來。
剛纔朕的話,大家也聽出來了。分配財富十分複雜,少不了爭論不休,吵着吵着就會撕破臉、掀桌子,事關各自的利益,很難相讓。
所以朕制定了資政局和朝議局,就是建立一個協商機制和平臺,說白了就是提供一個給大家吵架的地方。
吵架不可怕,只要吵明白了就好。可怕的是掀桌子,大家都沒得吃!
好了,後續的議題,一部分是如何繼續創造更多的財富,相信大家對此意見不多。還有一部分是如何公平合理地分配財富,相信大家的意見會集中於此。
沒關係,有什麼意見都說出來,不要藏着掖着,說開了,大家好好協商,互相妥協,達成對大家都有益,各方都能接受的方案。
在座的諸位宦海浮沉多年,不是愣頭青,朕相信你們有足夠的政治智慧。”
朱翊鈞說完後,示意曾省吾,議題繼續。
曾省吾連忙說道:“現在請資政大學士、內閣總理張相爲大家宣讀《萬曆元年到四年國政總結報告》.”
會議議程繼續。
果真如朱翊鈞所言,在軍事國政總結報告,以及未來三年經濟發展規劃等方面,大家異議不大,甚至有人還認爲太保守,耽誤掙錢。
十八日討論未來三年重大項目時,爭論開始,越發激烈。
尤其是修建津浦寧滬、京漢粵、膠濟鄭西、滬浙贛湘四條主幹鐵路時,爭論得最激烈。
在座的都是能臣幹吏,熟諳地方政務。
這些日子又親身體會了鐵路火車的便利,目睹了灤州廠礦的興盛,心裡非常清楚,要是自己或者己方勢力主政的地方,能夠通鐵路,政績會一飛沖天。
有了政績,就能踏上青雲之路。
必須要爭!
爭到激烈處,河南內部吵了起來,爲什麼鐵路從鄭州過,不從我開封南陽過!
然後四川大罵湖南湖北,你們兩個龜兒子的,爲什麼都可以修鐵路?
尤其是湖南這個仙人闆闆的,居然有兩條鐵路。老子半條都沒有,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嗎!
負責鐵路建設的兵部尚書鄭洛出面解釋。
開封不要急,膠濟鄭西鐵路修好後,還會再修一條從海州到鄭州,途經徐州、歸德、開封等地。
耐心再等幾年。
南陽也是,京漢鐵路修好後,還要修一條並行線,從歸化南下,經過太原、洛陽、南陽、襄陽、承天府、枝江過江入湖南西部
話還沒落音,四川又跳起來了,格老子的,老子半條都還沒有,龜兒子的湖南居然有三條了?
它是親爹親孃生的,我們四川是後孃養的?
湖南:老哥你老盯着我幹嘛,河南有四條鐵路了。
四川:你們帶南字的都是瓜娃子!
河南:我招誰惹誰了!
鄭洛無可奈何地出面解釋,四川四面環山,蜀道難,難於上青天,而且這是修鐵路,不是修棧道,施工難度太大了。
我們需要積累足夠的隧道橋樑等施工經驗,發展出足夠強大的科技,纔有把握去修建入蜀的鐵路。
四川還是不依不饒,話裡話外的意思是,是不是我們趙公致仕了,我們四川鄉黨沒有話語權了?
資政學士、川藏總督殷正茂也不好再藏着掖着,開口爲四川發聲。
川邊諸多土司是未來三年改土歸流的重點,此外它還要承擔支援烏斯藏和雲南,配合它們改土歸流的重任,不能只講奉獻,不講回報吧。
這樣也太不公平合理的,與皇上提倡的公平合理的分配製度,完全不符啊。
話都講到這份上,張居正和王崇古、王國光、李三江以及楊金水緊急磋商,決定給四川加福利。
批給四川一張捲菸廠牌照,設在成都;把川鹽銷售範圍擴大到安徽和江西;加大財政轉移支付,每年增加三百萬圓;在成都建立西南輕工業中心,在重慶建立一個小規模的工業中心.
福利還不錯,殷正茂和川籍官員,以及相關人士協商後覺得可以接受。
其實內閣對此早就有了預案,要不然一商量就這麼快地掏出方案來了?
只是這些預案一直被張居正放在口袋裡,就等着看四川這邊的反應。
反應不激烈,掏出的預案條款就少;反應激烈,預案條款就多。
看人下菜。
此後每天會議內容就是討價還價。
資政局會議上,有些事情資政們不好出面爭,現在可以叫己方的朝議大夫出來講。
地方的意見,是民意啊,我們要好好聽一聽。
白天開完會,幾位巨頭繼續找人開小會,統一思想。
該爭的還是要爭,但是該妥協的還是要妥協。
朱翊鈞派人把潘應龍召到自己的行在住所。
“鳳梧,你馬上履任吏部尚書,知道自己未來最重要的工作內容嗎?”
“回皇上的話,繼續推進考成法爲核心的官吏管理和考覈制度”
潘應龍巴拉巴拉說了一番話,朱翊鈞微笑着搖了搖頭。
“看來鳳梧還是不明白啊!”
潘應龍一時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