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省吾心裡還是忿忿不平,怎麼就好意了?
搶了我的江蘇藩臺寶座,順手扔了一張湖南藩臺的破椅子過來,就叫好意了?
打發叫花子嗎?
張居正從曾省吾臉上陰沉變幻的神情看出他心裡的魔怔,臉色一沉。
“曾三省,你真以爲江蘇布政使之位,非你莫屬嗎?”
曾省吾被張居正嚴厲的問話嚇得一驚,迷糊的腦子開始澄清起來。
敲打的話繼續從張居正的嘴裡說出來。
“江蘇布政使,按理說歸內閣管,我這個內閣總理應該說了算。三省,爲師能說了就算嗎?”
曾省吾連連搖頭。
“你知道就好!在萬曆朝裡,沒有哪位臣子能一手遮天。江蘇布政使空缺,無數雙眼睛盯着,爲師舉薦你,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也需要與別人勾兌。
你怎麼就認爲這個位置,就一定是你的了?”
曾省吾完全人間清醒了,連忙道歉:“老師,是學生氣急敗壞,利迷心竅,失了方寸,還請老師恕罪。”
張居正嘆了一口氣,擺了擺手,“你既然知道錯了,爲師也不好說你什麼。你啊,其它都有所缺陷,唯獨一個誠字,還做得不錯。
幸好爲師派去你找了潘鳳梧,要不然我們師生倆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搞不好什麼都沒撈到,鬧出大笑話來。
三省,吳汝忠你知道嗎?”
“學生知道。吳汝忠出自淮安名門吳家,與前首輔石麓公(李春芳)是好友,其表舅是前戶部右侍郎胡氏南津公。”
曾省吾身爲通政使,需要跟上上下下的官員打交道,許多當緊的官員履歷都記得住。吳承恩曾是漕督長史,現在是應天府少尹,他的履歷當然記得。
“南津公你知道嗎?”
“老師,南津公學生知道的不多。”
“南津公出自長淮第一名門的胡家,一門三進士兩舉人。
南津公告老還鄉後,教授生徒甚衆,東廓公(鄒守益)、松溪公(程文德)等正德、嘉靖期間的大名士,都是他的弟子。徒孫更是遍及大江南北,尤以江南、江西爲多。
他還有一位孫子叫胡克柔(胡應嘉)。”
曾省吾大吃一驚,“前大理寺正卿,萬曆二年病逝的胡公是吳汝忠的.表侄?”
張居正點點頭:“沒錯了。吳承恩名聲不顯,但他跟江蘇士林關係淵源很深。他出任江蘇布政使,應該是有人舉薦,皇上點頭了。
三省,你知道皇上爲何要讓他出任江蘇藩臺?”
曾省吾絞盡腦汁,猛然想到此前聽老師說皇上要用太常寺正卿蔡茂春爲江蘇巡撫。
“老師,是不是跟蔡太常外放爲江蘇巡撫有關?”
張居正欣慰地點點頭,“對,事情要連在一起看。江蘇,江蘇,三吳之地,物華天寶,人傑地靈。”
張居正捋着鬍鬚,長嘆一口氣。
“萬曆元年,江南三大案,剪除了多少世家名士。後來張四維以文化建設委員會主任身份,坐鎮蘇州一年多。
他的心思和手段,老夫是知道的。
海瑞是問罪殺人,張四維是誅心刨根。
江蘇士林被修剪得太過,要不是王世貞帶着屠隆、胡應麟、湯顯祖等人還在那裡支撐着,江南士林文壇,恐怕就是荒蕪凋零一片。”
聽到這裡,曾省吾明白了,“老師,皇上派吳承恩出任江蘇布政使,是利用他在士林的人脈關係,去給江南士林還魂去的?”
“雜草鋤盡,可江南三吳這麼好的園子不能荒蕪在那裡。按照皇上的說法,寒冬過去,大明的春天來了,該百花齊放,爭奇鬥豔了。”
“老師,蔡太常此前因爲娶妻之事被清流嗤笑了好幾年,與士林的關係並不好,皇上怎麼還用他撫蘇?”
“這就是皇上的高明之處。蔡秋實被士林清流嗤笑,與他們心懷芥蒂,根本不會走到一塊去。
且他這些年執掌太常寺,負責宣贊教化之事,一直有跟士林文儒們打交道,手段不比張鳳磐差。
皇上想要江南三吳百花齊放,所以用了吳汝忠;但又不想雜草復盛,於是就用了蔡秋實。其中關竅,你懂了嗎?”
曾省吾恭敬地答道:“老師諄諄教誨,學生全明白了。”
張居正想了想又說道:“三省你要記住,現在是萬曆朝,新朝新氣象,跟以前不同了。你要適應,爲師也要適應。
‘適者生存,優勝劣汰!’
欽天監的這句話,與‘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有着異曲同工之妙。你要好生明悟。”
頓了頓,張居正又說道:“潘鳳梧受了爲師的好意,也給三省你指了一條明路。”
曾省吾遲疑地問道:“湖南布政使?”
“對。湖南是雲貴改土歸流大後方,能分潤軍功。王子薦的雲貴總督,應該會由凌汝成(凌雲翼),但王子薦在雲貴,在兩湖說話還是很有分量的。
潘鳳梧能跟你這麼坦言,也就是說他會出面去與王子薦勾兌,讓你能順利出任湖南布政使,還能坐穩做好!”
曾省吾聽得腦子有點亂,各派系之間暗地裡的一系列勾兌協調,看得他眼花繚亂。
張居正揮了揮手,“三省,回去好好想想。你外放歷練之事一波三折,對你來說也算是一件好事。
這就是最真實的萬曆朝廟堂現狀,用心琢磨,好好領悟。”
“是!”
曾省吾離開後,張居正坐在座椅上,渾濁的眼睛失神地看着房門,許久沒有回過神來。
此刻的他,感到無比的疲憊,從內到外,身心皆疲。
“老爺。”張桐走了進來,輕聲說道,“天不早,早點回府休息吧。”
張居正轉頭看着自己的的心腹隨從,“張桐啊,老夫老了,老了。”
張桐連忙答道:“老爺不老,老爺正年富力強。”
張居正自嘲地笑了兩聲,“呵呵,老了就是老了。身體老了,思想也老了,就像一頭快要耕不動地的老牛。”
見張居正坐在椅子上還是不動,張桐上前伸手扶住他的胳膊,慢慢把他扶起來。
“老爺早點回府休息吧,明日一早還要去西苑繼續開會。”
張居正擡起頭,一雙深如海淵的眼睛看着外面,眼睛裡閃爍着激動、欣慰、堅毅.
“對,開會,開資政局會議。開總結大會,開未來三年的規劃大會。大明,終於開始脫胎換骨,重生再興了。
只是開完資政局會議就是萬壽節。萬壽節後就是朝議會。
這次朝議會,皇上想出了新花樣,要讓大家看看他一力推出的蒸汽機車,用這火車載着我們去灤州開,去秦皇島,去廠礦現場開。”
張居正的眼睛變得迷離起來,惆悵、失落、不甘.種種情緒涌上,如同粼粼波光,在目光裡盪漾着。
“皇上有了蒸汽機,就不需要耕牛了。”
西苑紫光閣的資政局全體會議在繼續開,舒友良帶着馬塞洛和萊昂一行人,繼續在京師裡遊覽。
“這就是南苑?”
站在南苑琵琶湖畔,看着前面的館閣樓臺,馬塞洛忍不住發出驚歎聲。
前面的建築多依水而建,高低不一。
有的臺闊樓高,十餘層建築顯得巍峨壯麗,飛檐挑角,畫樑雕棟,高大卻處處透着精緻之美。
有的凌空越水,造型輕盈,頂上片片琉璃瓦,與精美的木製雕花門窗相映成輝。
樓臺水榭周圍,陸地上植着柳樹、垂絲海棠等樹木,枝條垂落在水面上,隨風搖曳,增添了一份柔美和靈動。
水面周圍有荷花、睡蓮等水生植物,微風拂過,波光粼粼。
索芙尼亞忍不住說道:“我第一次見到與大自然如此渾然一體的建築。天人合一,道法自然,這就是你們文明的精髓啊。”
舒友良哈哈一笑,滿臉的得意。
馬塞洛指着鷺鷥湖那邊的暢意館,“舒爺,那是哪裡?看上去跟我們在香江、上海看到的迎賓館很像,但是更巍峨,更輝煌。”
“那是暢意館,順天府直屬賓館。”
“我們能去那裡看看嗎?”
“不能。”
“爲什麼?”
“因爲我還不夠格,你們也不夠格。”
馬塞洛和萊昂對視一眼,心裡明白了。
那是一處官方建築,需要一定官階級別才能進去,就好比西苑,巍峨皇宮之外的一處地方,大貴族和高官纔有資格進去,還必須是被大皇帝陛下召見。
他們來明國有段時間,囫圇吞棗一般拼命地往腦子裡塞所見所聞,再以自己的方式去盡力理解。
“那是開會的地方,跟西苑一樣?”
“是的。”
“西苑還在開會?”
“在開呢。”
馬塞洛好奇地問道:“開的什麼會?貴族憲章會議,還是三級會議?”
“資政局全體會議,類似國事決策諮度會議,高級官員參加,裡面貴族比較少。跟你們說的什麼憲章會議,三級會議不是一回事。”
“那是不是元老院大會?”萊昂打破砂鍋問到底。
“你們此前說的那個古羅馬元老院大會?嗯,有點那麼個意思。
皇帝主持的大明重臣會議,代表內閣、戎政府、御史臺,以及地方、工商農等各方勢力,坐在一起,對國事展開總結和討論。我這麼說,明白了吧。”
舒友良這段時間跟馬塞洛一行人在一起,從他們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
馬塞洛、萊昂等人常常感嘆,舒友良這樣一位看上去有點“猥瑣”的高官僕人,爲什麼問什麼他都能說出一二三來,說什麼他都一點就透。
索芙尼亞更是經常感嘆,舒爺不僅渾身上下滿是藝術細菌,還有一個非常有趣的靈魂。
相比之下,自己的那些僕人就是一羣伊比利亞的驢子!
難道明國的文明程度這麼高,連僕人的文化素養都要求這麼高了?
馬塞洛和萊昂對視一眼,好吧,算我們聽懂了。
繼續往前走,一路上是彩旗飄飄,還有各色各樣的標語和廣告語。
馬塞洛一行人已經不驚歎了,彩旗從進苑就看到。
標語和廣告他們從龍口港開始看了一路,早就看麻了。他們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明國的商人,比威尼斯商人還要有經商頭腦,居然能想出廣告這樣天才的想法。
他們的皇帝陛下也是位很開明的皇帝,居然允許在自己的壽誕和與民同慶的遊樂會上,大規模投放這樣的廣告。
據說這遊樂會的廣告收入,相當不菲,不僅足以承擔這樣規模大到讓人咋舌的遊樂會,還有大筆剩餘的錢投向教育和贍老撫孤的社會福利。
馬塞洛和萊昂待得越久,越發地發現,明國的商業氣息跟威尼斯的商業氣息截然不同。
威尼斯的商業氣息可謂是唯利是圖,只要價格合適,耶穌都可以賣了。你要是看透之後,會發現這種活躍的商業氣息裡,藏着一種寒徹入骨的冰冷。
明國的商業氣息的核心居然是強國富民,商業道德準則是誠信仁義,再三強調對國家、對百姓、對社會的責任,宣傳口號裡提的最多一個詞居然叫什麼“共同富裕”。
你要是深入體會,會發現明國的這種商業氣息,就像像初升的太陽,火熱、溫暖,讓人從內到外地暖洋洋。
同是商業氣息,爲什麼會有冰與火之間的巨大差異呢?
馬塞洛和萊昂百思不得其解。
一行人走到體育館門口,舒友良上前去交涉了幾句,看守的警官笑呵呵地放他們進去參觀。
站在看臺上,看到這個可以容納上萬觀衆的巨大場所,馬塞洛忍不住感嘆道:“這體育館比羅馬鬥獸場還要大。”
“嗯,雖然沒有那麼高,但看着比鬥獸場要寬闊得多。”
索芙尼亞聽完舒友良的介紹,鼻子一哼,“呵呵,鬥獸場怎麼能跟這裡比。
那是用奴隸生命供貴族們取樂的場所,陰森恐怖!
這裡是人民真正歡樂的場所。站在這裡,我們會感到人類文明之光,像這太陽一樣照耀着我們。”
馬塞洛和萊昂對視苦笑,女文青
嗚——!
突然,一聲尖銳的長鳴聲像一支標槍,從遠處飛擲過來,刺入衆人的耳朵。
馬塞洛和萊昂臉色微變,忍不住問道:“舒爺,這是什麼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