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叢中間作賞花品茶之用的木亭子,四周搭上半透明的竹簾子,擺上一張牀,便成了凌弈軒的歇身之處。
此刻,四面的竹簾子捲起來,露出牀上男人沐在晨光中,閉日熟睡的臉。
主僕二人萬萬沒有想到,這個男人會在竹林中‘嘭’的一聲昏迷在地,全身熾熱得快燃燒起來。輕雪爲他檢查了一番,才發現他右胸處有個很深的傷口,肉帛翻開,似是被尖利的槍頭所傷。
自然,他有大半的原因是爲這傷口沒有及時處理,導致發炎發熱,昏迷過去。
她給他處理好傷口後,端着小碗,爲他餵食剛煮好的清粥,,同時捏着繡有青蓮的帕子,喂一口細心擦拭一下。
善音在旁邊站着,忿忿不平道:“主子,做什麼對他這麼好,你現在已經不是他的側夫人了!”
她輕輕噓了聲,將碗擱下,走剄外面,“別亂說話,他聽得到的。”
“那以後這樣的事讓我來做,主子你靜養便是。”
“嗯。”她淡淡一笑,沒再說什幺,提了小簍剄屋後的那片竹林。
這鮮嫩竹筍,每隔三到五日就長一次,生長期在她來這的半個月都沒有結束。照理,這幽蘭坳的外頭已經是炎夏了,可是這裡一直是春天,花常開,春筍常在。
她擡頭望了望天空,發現這潭底的上空飄蕩着一種若有若無的彩色,就好似有層薄薄的網罩住了潭頂。外面有白鷺在飛,卻飛不進來,想必是五行奇門之術。
她用樹枝將那符號在平地上畫下來,發現那形狀跟花面婆房裡的鳳形符號一樣,也就是說,這是鳳翥宮的邪術。黛眉一蹙,用腳磨去那鳳凰圖形,往那灌木走過去,撥了撥,自始自終尋不到阿碧說的那條幽徑。
“主子,公子醒了!”善音特意拔高的聲音從那邊傳過來。她忙走出那片灌木叢,戴上白色面紗斗篷,坐茬竹子下閉目打坐。
一會,凌亂的足音加上一陣平穩的足音傳過來,破壞了這裡的寧靜, “主子,這位公子醒了,說要見你。”
她睜開如水美目,點了點頭,看着善音身後那高大魁梧的身影。
凌弈軒也看着她,將她看得很仔細,一雙潭深利眸直勾勾盯着她隔着面紗的眼睛,沙啞道: “這裡有水聲,在下以爲這裡是有出路的,還望姑娘通融。”
她迎視他的目光如炬,靜坐不動。
善音走到她身邊,與她對視一眼,對這邊的男人道: “我們主子說,只要你尋得這裡的密道,便放你出去。”
“我有要事,還望姑娘能告知!”凌弈軒五官深刻的俊臉上即刻閃過焦急,薄脣抿得緊緊的,十分客氣道:“大恩不言謝,姑娘對我有救命之恩,我定沒齒不忘。只是我現今有十萬火急之事,-刻耽誤不得,待我完成外面
的事,定回來報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什麼要緊的事?你打算如何報答我們主子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許麼?”善音伶齒笑道。
凌弈軒眼眸一深,沒有立即答這個丫頭的話。只是看着她這邊,平穩出聲:“我此番出去,正是要追尋我的側夫人,若遲一步,怕是再也尋不着了。”
靜坐的她心裡驀然抽緊,藏在袖裡的手動了一下。
善音見此,代她問道: “這個側夫人真的對你如此重要嗎?連救命恩人都比之不上?”心裡頭卻竊笑不已。
凌弈軒本已覺得說的太多,又見這丫鬟愈發問得多,頗有試探之意,遂眸中漸冷,對那安靜的女子沉聲道:“姑娘身懷六甲,隱居於此,想必是喜愛清淨,不問世事的,在下冒昧闖入,已爲不敬,若久留,更爲不便。還請姑娘告知出去之路,還姑娘一份清淨。”
“誰說我們主子喜愛清淨的?!“善音丫頭突然大笑起來,小頭顱調皮的歪着,將面前高大頎長的男子從頭列腳打量了一遍,眯着杏眸笑道: “我家姑娘因遭負心漢拋棄,才帶着孩子隱居於此,如今有個天神謫仙般的美男子從天上掉下來,張口閉口說要報恩,又豈能平白無故錯失了這樁好姻緣?! ”
霎時,她和他的臉,同時爲之一變。
她苦於裝啞巴,沒法出聲,伸手拽住善音的袖子,警告她別再胡說八道
豈料,善音非但不停,愈發對那面色鐵青的男人繼續道: “不如這樣,你先在這裡跟我家主子拜堂成親,我們再放你出坳,這樣也避免你空口白話,口說無憑!如何?”
凌弈軒冷着臉,俊挺眉峰皺起,只是緊緊盯着善音。
善音見他半晌不說話,又開口道: “我家主子仙婆佚貌、我見擾憐,且還救了你一命,做你的正夫人當之無愧。你就莫要再考慮了,答應了罷。”
男人依舊不做聲,不迴應。
輕雪聽到這裡,突然霍的站起,疾步住竹林外頭走,示意善音跟上。那模樣,看起來極似羞怯。
可是等入得屋裡,揭下面紗,才發現是張薄怒的精緻臉蛋。她不說話,等着善音開口。
善音嚅囁道:“他反正是要出去尋你的,你不如就在此和他做對世外夫妻。”
“你又知他是爲什麼尋我?”她反問,半眯鳳眸,“他只是爲出去尋一個藉口。”
“縱使這樣,留下他也不錯,畢竟小主子是他的骨肉。”
“你難道忘了這裡是花面婆的世外桃源?”她嗔善音一眼,擡指將那綠綺琴輕輕撥了一下, “別再生事,讓他自己去尋出口,以他目前的心態,出去是不久遠的事。”
善音委屈的撇撇嘴: “我也是在聽到他那句‘十萬火急’出去尋側夫人打動的,怎麼說也是主子你休離了他,而不是他休離的你,說不定他是真的在主子你離開後,才發覺自己的心意呢。”
“若他真的對我這麼上心,就不會任翩若拿箭射我!”她冷道,玉指輕壓琴面,任那斷斷續續的琴聲戛然而止, “那個傷口雖痊癒了,卻留下了疤!”
“也是,只要有那翩若在此攪和,主子你永遠不會順心。”善音無言以對,退出去了。
她靜默片刻,在柔滑的地毯上坐下來,雙目含水望着那把綠綺。而後用右手輕撥琴絃,彈出花面婆教她的那些靜心曲。
一連幾日,她都如此,彈着單調的音律,對外面避而不見。
這夜,她取了乾淨的衣裳在竹林子那間用竹子搭建起來的簡陋小隔間洗澡。那小間並不密實,用竹筒子架着,人站在下面淋浴。而這個設計,可以看到沐浴者的頭和腿。
她將衣裳褪盡,及腰青絲用竹筒裡的水淋溼,搭在雪白胸前,細細洗着。這幾日爲了躲避凌弈軒,她已有好幾日足不出戶了,有時彈曲,有時繡衣裳,沒能暢快洗次澡。今夜她也是特意等到夜深人靜纔出來的,沒有點燈,摸黑清洗。幸好今日的月亮夠圓夠亮,不然真找不着水源。
長髮洗完,開始洗身子,卻在這時,驀然聽到了旁邊灌木叢撥動的聲音。月涼如水,夜深人靜的午夜,這極輕微的一聲響極爲突兀。
心不設防的她心裡猛的一繃,緊緊拽着溼巾,差點跳起來。隨即快速扯過搭在一邊的乾淨衣裳,簡略裹在身上,赤着玉足輕輕走出來。
竹子下的那大片灌木叢還在動,她手持一根臂彎粗的竹子,躡手躡腳朝那處走去,深吸一口氣,舉起猛力砸下——
“誰?”竹杆被一支手牢牢抓住,並一個反力,撞得她後靠在身後的竹子上,抖落大片竹葉。灌木叢裡這時站起一十身影,七尺多的身高,高大頎長,手提一把泛着冷光的利劍,幽冷盯着這邊。他身後是一片倒下去的灌木,灌木叢中開出了一條小路。
她自然認出了他,立即轉身拔足住外面走。若早知他在此,她就不來了
“是誰?”他又冷冷問了聲,提劍追上來,伸手將赤足奔跑的她猛力一扯。“撕!”她簡略裹在身上的外衫被撕成碎片。
“……”她悶哼一聲,忙背對着他,抱着胸蹲了下去,將自己抱成一團。
凌弈軒在月光下看着那頭流瀉銀光,如緞子般光滑的青絲,眸中一黯,將自己身上的青色外袍脫下,披到她身上, “爲何見着我就跑?”
她裹緊他的衣裳,繼續蹲着,裝啞巴。能不跑嗎?剛纔兩人若再靠近一步,他就認出她來了。
他以爲她被嚇到了,將赤龍劍收入劍鞘裡,倚在一邊的竹杆上,靜立她身後:“我在尋出口,如有打攪,還請見諒。”
她緩緩站起身,苦苦尋思該怎樣面對他。最後索性低着頭,一把推開他,做出羞憤狀住外跑。只是天不助她,讓她赤足踩到那些密密麻麻的竹筍尖上,刺得她前進不是後退不是。
他在身後無聲笑了笑,幾步近身上前,一聲“得罪”,連衣帶人抱着她,穩穩走出那片竹林子。
這個時候,善音提着燈出來尋她,見他抱着她從林子裡出來,嚇得將夜燈摔在地上,“主子,你和他……”她指指她身上的男人衣裳。
她從男人懷裡走出來,邊走,邊對善音搖頭。
豈料,善音看不到她的眼色,突然大叫道:“主子的身子都讓你看光了,你還有什麼理由推搪不娶?”
凌弈軒波瀾不驚的俊臉立即變得很難看,半眯鷹眸: “原來這是你們主僕二人逼我娶親使的計?!”
她身予猛的一僵,粉臉上哭笑不得,冷冷瞪着善音,卻沒有回頭。
善音據理力爭道: “我家主子犯不着使計,你原本就是欠她恩情的,遲早要娶,不差這一條。如今你們肉帛相見,不過加快步伐罷了!”
“娶可以,不過得先讓我瞧瞧你家主子的芳容!”男人突然鬆口道,並好整以暇勾了下脣角,俊臉變得邪魅。
她驀的一驚,細白貝齒咬緊脣瓣,暗瞪善音一眼。叫她莫再生事端,竟是將她的話當耳邊風了。
“洞房花夜不就看到了嗎?”善音不得不硬着頭皮繼續,先是用絲巾幫輕雪將臉蒙上,再對這邊道: “這是成親的規矩,拜堂之前不得看新娘子芳容。不過你放心好了,我家主子定是國色天香,比你府上那個姬妾都要美上幾分的。”
“嗯,不成!”男人搖搖頭,深眸中愈發的揶揄與銳利,不再彬彬有禮,溫和謙遜,而是灼亮異常: “報恩的方式有很多種,不一定非得用嫁娶的方式。而姑娘你一而再再而三要求在下娶你家主子,莫非你家主子真是醜得嫁不出去了?”
“我家主予纔不醜,而是……”善音果然恕了,心頭的氣一上來,就要全盤托出。幸得輕雪及時拽了她一把,在她掌心寫了幾十字,才使得她安靜下來。
凌弈軒見着,幽深的眼眸,突然冷戾起來。這輩予,他最討厭被逼-迫着娶一個不相干的女子。他的信念是有恩必償,有仇.必報,但最反感被女人使計。
善音初見那雙眸子,被嚇了一跳,但戲曲既已開場,那就該堅持到曲終落幕。遂道: “不管我家主子是何模祥,公子你確實欠一個人情在此,而我們要求現在就得回報,且不要錢財,不要磕頭謝恩,只要給孩子找個爹。所以其他話咱就不多說了,答應不答應,只需公子你給個話。”
“若我不答應會怎祥?”凌弈軒脣角似笑非笑動了下。
“讓你一輩子困在這裡!”
“哦,是嗎?”他脣邊的笑痕愈發的輕,聲線卻愈加的冷,脣一句,擡頭望天空那五行奇門陣, “這囚鳳件只有鳳翥宮花使級以上的使者纔會佈施,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善音一愣,答不上話來,得輕雪提示,才道:“你不管我們是什麼人,只需答應娶是不娶!若娶,明日就拜堂;若不娶,自己尋出蘭坳之路,我們不奉陪!”
話畢,便摻了輕雪雙雙入木層,闔上門。
門裡,輕雪侍在外間那張睡榻上,對善音道: “你別惱了,他正緊鑼密鼓日夜兼程尋那出口呢,你這羣一鬧,又何況不是給他施壓,讓他快些找到出坳之路。今夜只是個意外,往後別什麼事都拿來做文章,小心他惱羞成怒開了殺戒。”
善音嚇得脖子一縮,蹲在她旁邊: “如果爺真動了殺機,主子可要還復真實身份來。”
她掀脣一笑:“你以爲他認出我們就不會殺我們了嗎?我們現在跟他一點關係也沒有,而且還讓他當着衆人面受盡羞辱,他恨還來不及呢 !”
“呀,善音以後不敢這樣做了。”善音丫鬟嚇得又是脖子一縮,這才怕起來。
翌日,豔陽高照。
輕雪路過蘭花叢中那木亭子,沒有見到凌弈軒的身影。擡頭望望天際,只希望他是衝開這囚鳳陣出去了,心裡竟沒來由的一陣失落。
其實他這一出去,兩人只怕是再無相見之日了。
她摸摸微微隆起的肚皮,有些惆悵。她的孩子一出世,就沒有爹。
善音在竹林裡挖竹筍,拾柴禾當柴火,突然‘呀’的一聲叫了出來。她被驚動,疾步走了過去,看到一簇竹林後,男人拉着劍靠坐在那圈竹子上。一腿弓起,一腿直放地面,模樣似睡非睡。
他的旁邊被砍斷了一大片灌木林,一條一腳寬的小徑直入灌木深處。
等她一走近,他突然持劍逼來,擱在她的眉心處,嗓音異常低沉: “告訴我密道!”在這裡差不多已有半十月,他等不下去了。他現在受了傷,根本無法攻破那囚鳳陣,這坳口裡他日夜兼程尋了多少個角落,卻依舊一絲線索也沒有。
他的詐死,成了真死,不是怕死,而是擔心外面的狀況。還有睿淵那小子,這個時候不知道帶着輕雪去了哪裡。
想到此,他突然將指着女子的劍挫敗放下, “銼”的一聲插入泥土裡,袍擺一撩,飛上竹稍頭,迎風而立。
“主子,爺的情緒好像很低落。”
“嗯。”她仰頭,默默看了衣袂翻掀的身影一眼,轉身住回走,“他現在是一條被囚困在潭裡的蛟龍,但是我們也沒有辦法。”
晌午過後,他卻曼得很安靜,在竹林裡練劍,丰神俊朗,器宇不凡。
傍晚,他坐在木屋的外間,她坐在隔着紗簾子的裡間,兩人在火紅的夕陽裡相對無語。
“你很像我一個認識的人。”末了,他磁性低沉的男中音終是響起,簡單巡視了室內的擺設一眼,再道:“你可否告訴我非娶你不可的理由?除了報恩以外。”
淺黃的紗簾子隨風蕩了蕩,她沒法出聲,安靜坐在血紅的夕陽裡。
他起身,朝這邊走了幾步,薄脣輕啓: “好,我答應娶你。”佈施囚鳳陣需要絕佳的武藝,他實在很難將這個輕功還不及格的神秘女子與囚鳳陣牽扯上。不過,是真是假,誰說得準呢。只是通過這幾日的相處,他覺得這個女子很熟。
她卻大吃一驚,不小心將手中的玉杯摔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