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景陽既開口挽留, 顧明修便順理成章的在宮中留下來了。
謝華琅見衡嘉領着他去安置,頗有些輕車熟路的樣子,禁不住道:“明修從前在宮中住過嗎?”
顧景陽輕輕點頭。
謝華琅想起自己與他初次相見時, 便有明修在側,想來這叔侄倆慣來親近, 倒不覺得奇怪。
只是, 此次他忽然將人留下來, 倒像是有什麼別的打算,腦海中靈光一閃,道:“九郎不會是想順水推舟,將你染病的消息放出去吧?”
“唔,”顧景陽並不瞞她, 尋了本書冊,端坐案前翻閱,漫不經心道:“端看有幾個人沉不住氣, 會主動跳出來了。”
冬季的日光隱約有些慘淡, 隔着窗扉,略略透進幾分,他面色上似乎也泛起了一層類似於月光的冷淡清輝,俊秀之中, 透着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淡漠與威儀。
此刻的他, 不是在她面前溫柔體貼的郎君, 而是高高在上, 執掌天下的君主。
“郎君, 你的心思是不是太重了?
早先因爲獵場那件事,殺的人就夠多了,若再出事,天下怕會非議。”
謝華琅不知怎麼,心裡忽的一嘆,到他背後去,動作輕柔的爲他揉肩,溫言勸道:“這纔過去多久?哪有人敢再伸手?”
顧景陽聽得笑了,一手持書,另一手則撫了撫她手背:“枝枝,你把人想的太好,把人心想的太單純,也把權勢二字想的太簡單了。”
“那是能令骨肉反目,至親相殺的東西,”他徐徐道:“對於人的誘惑,遠遠超出你的想象。”
謝華琅生於高門,接觸過最險惡的局面,也只是女郎們之間的機鋒暗打,再不然就是耍個小心機,而身處朝堂的人呢?
面上言笑晏晏,心裡邊想要的,或許是對方滿門的性命。
男人跟女人的戰場,是截然不同的。
謝華琅勸那一句,原本不是爲了私心,畢竟謝家已經知道皇帝未病,無論他怎麼試探,也不會有問題。
她是怕顧景陽殺的人多了,朝野紛議,來日史書工筆,加以苛責,現下見他語氣平淡,神情卻堅決,便不再多說了。
顧景陽瞧出她心思來,失笑道:“人死如燈滅,何必在計較後世人如何評說?不守規矩的人,殺了便殺了,別人想罵,也只能忍在肚子裡,難道還真能到我面前來罵?”
謝華琅忍俊不禁:“你倒豁達。”
旋即又道:“你留下明修,是做給別人看的,我明白,江王卻不明白,想來該憂心了,再則,裝病這事,短短几日,別人未必敢有動作,但若是長久的裝……”
“江王麼,尋個時機告訴他一聲便是,謝家也一樣,這場戲一開場,總要有人配合的,”顧景陽目光微動,仔細思忖過後,又道:“短短裝幾日,當然無人能上當,那便裝的久些便是,有什麼干係。”
“今日可是二十八了,”謝華琅提醒他:“明晚宗親們便要入宮,共慶新春,難道你也要推脫?正月初一百官覲見,更是大日子,也不同於封印之日,等到十四,便是婚期,更不能躲開了。”
“我一個都不打算躲。”
顧景陽不以爲意:“病人要裝作康健很難,無病之人想要裝病,卻要簡單的多。”
謝華琅心說你可真是個兢兢業業的戲精,想了想,又湊近他些,好奇道:“我們大婚那日,你也要裝病嗎?”
顧景陽看側目她一看,那雙深邃的眼睛波光瀲灩,笑微微道:“洞房花燭夜的時候,不會虧欠枝枝的。”
謝華琅一聽他這樣說話,便覺得腰痠背痛,心肝發顫。
顧景陽生的俊秀清冷,活像個仙兒似的,等到了牀上,簡直就像是個禽獸。
昨晚謝華琅被他按在牀上折騰的不行,實在是忍不住了,就開始求饒,嚶嚶哭了一會兒,見他不爲所動,禁不住有些惱,便嘟囔着說了句“你是不是吃了藥才這麼久?”,這話也不知是戳到中年老男人哪根神經了,原本都打算睡了,聽完卻又將她按住了。
這會兒說到這兒,她也顧不得那句打趣的話,便先一步道:“我累壞了,今晚不許了!”
內殿之中光線明亮,她身上石榴裙更是明豔灼灼,正同髮髻上九鳳垂珠金步搖互爲映襯,那面孔嬌豔如三月桃花,剛剛經了雨露,正是動人的時候。
顧景陽靜靜看了一會兒,方纔那顆言及政事時不自覺冷下來的心,忽然間熱了起來。
他喉結一滾,語氣卻舒緩,道:“再說吧。”
什麼叫再說?
謝華琅聽得寒毛豎起,心中打鼓,想再爭辯幾句,卻意會到那只是無用功。
——即便這會兒他嘴上答應了,晚上再反悔,她又有什麼辦法?
眼珠咕嚕嚕轉了轉,謝華琅終於還是沒吭聲,至於心裡邊究竟在轉着什麼主意,就沒人知道了。
……
對於皇帝染病這事,百官們原本都沒怎麼放在心上的,人吃五穀雜糧,哪裡會有不病的?
然而今日午後,江王入宮求見,卻沒見到皇帝的影子,匆忙出宮之後,便有人心裡泛起嘀咕了。
當然,一切未曾確定之前,他們也只是在心裡嘀咕幾句罷了。
別人怎麼想,謝家是不在乎的,畢竟謝華琅已經透了信兒出來,說皇帝無礙,但他們也不會主動將這消息說出去,徒生是非。
劉氏往長嫂院中去,還沒進門,便聽見孩子的哭聲傳來,不禁莞爾,進去之後,便見盧氏懷裡抱着清河縣主蘭汀,神情溫柔的逗弄,哭鬧的是謝琛,乳母們幫着換了尿布,那小娃娃蹬了蹬腿,便停了哭聲,含自己拇指,轉着眼睛四處看。
謝粱之妻沈眷秋也在,見她前來,屈膝見禮,笑着喚了聲:“叔母。”
劉氏見她在謝琛的搖籃邊兒,手中還拿着撥浪鼓,顯然是在逗孩子,便笑道:“別羨慕別人,再過些時日,你也會有的。”
盧氏將蘭汀交與一側的乳母,目光柔和道:“眷秋,還不謝過你叔母的好嘴?”
沈眷秋面頰微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再向她一禮。
劉氏原是信口說來打趣,見她如此,心下一喜,忙攔住她動作,道:“果真是有了?”
沈眷秋紅着臉,輕輕點了點頭。
“多久了,什麼時候知道的?”
謝家兩房素來親近,劉氏也將謝允、謝粱幾人視如己出,欣喜之餘,又取了腕上玉鐲,套到她腕上:“我早先不知,什麼也沒帶,這鐲子是我出嫁時候置辦的,水頭好,不顯老氣,前幾日,你叔父還說我戴着太不穩重,可巧今日給你。”
沈眷秋知道她是一番好意,並不推辭,含笑接了,又謝過她。
“快兩個月了,”盧氏笑道:“若非今早我見她有些噁心反胃,她還不肯說呢。”
“你這孩子,”劉氏溫和責備道:“頭一胎最是應該仔細,又是頭三個月,怎麼什麼都不講呢。”
“叔母見諒,”沈眷秋歉然道:“早先有縣主過世之事,實在不好開口,到了十二月,三娘馬上便要大婚了。”
“你也忒謹慎,”盧氏道:“縣主過世也就罷了,需得顧及到臨安長公主的心緒,不好早說,枝枝出嫁,有什麼不好講的?雙喜臨門呢。”
劉氏在側也如此講,沈眷秋心中暖熱,再三謝過她們,見劉氏在此停留,顯然是有話要說,便起身告退了。
盧氏吩咐人送她出去,又叫將謝琛與謝蘭汀抱去睡,這才道:“怎麼了?”
“還是爲了三郎的婚事,”劉氏目光微動,有些不好開口,頓了頓,方纔道:“阿瑩出嫁了,枝枝也即將出嫁,她們可比三郎小呢。女郎也就罷了,四郎年歲與三郎相差無幾,他這個哥哥,總不好橫亙在中間擋着,自己倒是自在了,卻叫底下弟弟沒法娶妻。”
一般來說,家中子弟娶妻,都是按照齒序,少有逾越,若是有所改變,外人不定會有什麼猜測。
盧氏也是母親,明白弟妹心意,溫婉一笑,道:“那很好啊,三郎怎麼說?敬道相中了誰家女郎?”
“三郎大了,哪裡能一味縱情任性?”劉氏嘆一口氣,道:“尚書左僕射的長女未嫁,頗有美名,同謝家倒很相配。”
“餘家的女兒,”盧氏略經思忖曾經見過的餘家人,面露贊同,頷首笑道:“性情溫柔,人也落落大方,的確是很好的人選。”
劉氏見她如此言說,心下鬆一口氣,旋即一頓,又覺有些酸澀,起身上前去,握住她手,低聲喚了句“嫂嫂”,忽然間有些哽咽。
這世道,支撐起門楣的畢竟是郎君。
謝家長房有四子,謝允因接連兩樁婚事之故,頗有些消沉萎靡之態,次子謝粱向來不涉及朝政,沒有出仕的意願,行三的謝檀是庶子,終究同盧氏隔着一層肚皮,至於謝瑋,這會兒還小呢,能頂什麼用?
反倒是二房,長女嫁的是手握軍權的永儀侯府,長子也準備迎娶宰相之女,相較於長房,實在是太過耀眼了。
她嫁入謝家之前,其實有些忐忑,雖然謝家老夫人早逝,上邊沒有婆母,又沒有太亂的姻親關係,但她還是怕。
她怕謝家內部傾軋,丈夫離心,也怕妯娌間勾心鬥角,日夜難安。
長安勳貴之中,那些爲勳爵利益斗的你死我活的,難道不是至親骨肉嗎?
但真的嫁過去之後,劉氏的心卻漸漸地安了起來。
謝偃與謝令兄弟友愛,對彼此從沒有過懷疑猜忌,丈夫雖有侍妾,但也十分敬重妻子,將中饋後宅全權交與她,從不過問,長嫂盧氏出身高門,但態度親和,從沒有依仗身份,刻意欺辱過她。
這麼多年過去,劉氏是真心將這裡當成了紮根之地,唯恐因爲兒女姻親之事,而導致骨肉離間。
盧氏聽罷,輕柔的拍了拍她的手,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有所生分?”
劉氏心中忽的涌上一股暖流,燙的她幾乎說不出話來,目光同長嫂對視,皆在眼底看出了彼此心意,齊齊笑了起來。
……
謝家的事情,謝華琅自然是不知道的。
從用晚膳開始,她心裡邊兒就在打一個主意。
顧明修既留下,用膳時當然也同他們一道,顧景陽頗爲愛護這個侄子,又被謝華琅叮囑過幾次,倒沒再說別的,只順勢問起江王府上近況。
“很好啊,”顧明修想了想,掰着指頭數道:“大嫂又有了身孕,大哥說,已經有兩個兒子了,這回想要個女兒。”
“阿孃爲我和哥哥們新制了冬衣,只是沒有阿爹的份,我還笑話他了,可是第二天發現冬衣的袖子被人剪了,也不知道是誰幹的……”
“還有,二哥悄悄在暖室裡栽了一株牡丹,原本是想送給嫂嫂的,只是不仔細進了風,那花給凍死了,但嫂嫂還是很開心,將那幾朵花摘下來,說是要夾進書裡邊。”
說到這兒,顧明修面上神情有點奇怪,不解道:“書裡邊夾那種蔫噠噠的花兒,多怪啊,我說這樣那本書容易發黴,二哥居然要打我,這不是實話嗎?”
謝華琅:“……”
“明修,你嫂嫂夾的不是花,是你哥哥的一片心意。”
她看着顧明修臉上的懵懂,想了想,語重心長道:“你果然很適合出家。”
顧明修還在懵着,謝華琅卻有些吃飽了,偷眼瞧了瞧顧景陽,又正襟危坐道:“你們說話,我去做點兒別的。”
顧景陽看她一眼,輕輕點頭,顧明修則起身目送她離去,這才落座。
謝華琅出了那地方,便忙不迭小跑起來,等到了寢殿,便吩咐人將被子抱到一側充作書房的套間裡。
採青不解道:“娘娘,您這是什麼意思?”
謝華琅示意她小聲點,又悄聲道:“今晚我在這兒睡。”
採青一怔,想起夜裡皇后軟媚的呻/吟聲,旋即明白過來,與採素對視一眼,忽然間紅了臉。
謝華琅可不管她,匆忙去洗漱過後,便打發她們退下了。
進了書房,她左右轉了幾圈兒,卻沒急着上塌,只盯着房門打量。
爲防意外,寢殿裡的門是無法從裡邊兒鎖死的,這會兒倒是麻煩了謝華琅。
她怕半夜有狼摸進來,偷偷咬她幾口,蹙着眉想了想,便將一側的桌案推到門前去,將門從裡邊兒堵死了,猶豫了一下,又往上邊兒壓了把椅子。
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