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長大了, 娘管不了你了。
顧景陽原本已經轉身,意欲出門, 冷不丁聽這話入耳,身影先是一滯,頓了一會兒,纔回過身去, 目光幽深的落在她面上。
謝華琅也不怕,微微斂眉,口中長吁短嘆道:“有道是兒不嫌母醜……哎呀!你幹什麼?!”
她的戲還沒演完, 便見顧景陽大步回去,勾着她腰帶, 輕而易舉的將人拎到了暖炕上。
謝華琅嚇了一跳,下意識驚呼一聲, 還沒等再說別的,小屁股上便結結實實的捱了幾巴掌, 一時又痛又麻。
她既羞且氣,急道:“你做什麼?!”
顧景陽又一巴掌拍過去, 眸光深沉,道:“叫你長點記性, 知道什麼該說, 什麼不該說。”
謝華琅看他神情,知道是真的有點生氣了, 倒沒再糾纏, 捂着小屁股哎哎呀呀的坐起身, 軟聲道:“九郎,你打的可疼了。”
顧景陽目光淡淡落在她面上:“幾巴掌而已,能叫你長個記性,便是功德無量了。”
謝華琅垂下眼睫,目光幾轉,終於伸手勾住他腰帶,將他往自己身邊帶了帶,低語道:“九郎,你不喜歡我那麼說嗎?”
顧景陽道:“不喜歡。”
謝華琅“哦”了一聲,又悄聲問道:“那九郎,你喜不喜歡我叫你父皇?”
顧景陽坦然道:“喜歡。”
謝華琅不意他會這樣講,爲之一怔:“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顧景陽目光恬靜,略經思忖,徐徐道:“若非要尋個原因的話,大概便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謝華琅:“……”
“唉,苦瓜精,你變了。”
他這麼光明正大的無賴,謝華琅能怎麼辦呢,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遙想當年風姿卓越,氣度清冷的俊秀道長,她只得嘆口氣,搖頭道:“你已經是一個成熟的甜瓜了。”
顧景陽:“……”
他額頭青筋一跳,道:“你到底要不要再去看煙花了?”
“看看看,這就去。”謝華琅最後揉了揉有些痛的小屁股,搭着他的手下了暖炕,一道往前殿去了。
太極殿地處高處,視線極爲寬闊,人到前殿門樓處,便能俯視大半個長安。
正值新春,長安城中的萬家燈火映亮了這日的夜晚,遠遠望去,正是人間繁盛,煙火無限。
猝然升空的煙火在飛速向上,發出一陣陣短促急切的清鳴,等升到夜空中去時,卻在一聲脆響中,化作千萬花朵,四散開來,五彩繽紛,絢爛華美如一場夢境,盛世雍容。
這樣的場景,謝華琅前幾年已經看得有些厭了,不知怎麼,今日情郎在側,一道仰頭觀望時,卻生出幾分別樣感觸來。
從今往後,他們便是一家人了。
他是她的丈夫,她是他的妻子,彼此扶持,共度此生。
若換了別的女子,此刻或許會有些忐忑,對於將來如何,或多或少會有些惆悵,但謝華琅不會。
她明瞭自己郎君的心意,也懂得他的憐惜,因爲她自己所想,便如他一般。
夜色之中,謝華琅的目光格外明亮,顧景陽被她看的有些不自在,側面去問道:“怎麼了,枝枝?”
“也沒什麼,我就是,”謝華琅少見的有些躊躇,夜風吹拂起她的髮絲,她伸手挽回耳後,方纔擡首看他,莞爾道:“就是想起一句詩來,此刻很想說與九郎聽。”
她神情繾綣,隱約含情:“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這話原是出自於《詩經》的,正是描述女郎對愛侶陳情:我心中這樣戀慕於你,卻不知該如何說出口,這樣深重的情意,如此埋藏在我心中,永誌不忘。
顧景陽聽得微怔,目光卻湛湛,夜風寒涼,她臉頰都有些被凍紅了,但他看在眼裡,卻覺得比往日還要可親可愛。
顧景陽倏然笑了一下,風姿卓越,氣度清華,扶住她腰身,低頭含住了她的脣,輕柔的吮吸她小舌。
此時此刻,這片天地彷彿只有他們二人在,不遠處宮闕的檐瓦上還覆蓋有未曾化去的落雪,夜風吹過,悄無聲息的落到了二人身上。
顧景陽解開大氅,將心上人包裹其中,將人摟在懷裡,輕輕笑了起來。
……
謝華琅自從與郎君有過肌膚之親後,哪一夜都未曾再逃脫過,加之先前那句“你大了,娘也管不了你了”,本以爲自己得哭個天昏地暗,才能叫他饒過的,哪曾想到了就寢時,顧景陽只是將人抱住,溫柔親親面頰之後,便打算睡了。
她也真有點被虐出毛病來了,不被人折騰,反倒有點不自在,悶頭在他懷裡躺了會兒,輕咳一聲,道:“九郎?”
顧景陽合着眼,神情恬靜:“你又怎麼了?”
謝華琅有些不自在的道:“今晚,嗯,今晚我們不睡覺嗎?”
顧景陽眼皮子都沒擡:“不是正在睡嗎?”
謝華琅認真的糾正道:“不是這種睡覺,是妖精打架的那種睡覺。”
“會打架的妖精都不是好妖精,”顧景陽道:“枝枝不要學他們。”
謝華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推他一把,嗔道:“我說正經的呢。”
顧景陽也笑了,睜開眼睛,將被子往上掩了掩,溫言道:“不差這一回。今日守歲,枝枝累了,早些歇着吧。”
謝華琅也是個沒出息的,從前被欺負狠了,只知道躺在牀上嗚嗚咽咽的哭,現在忽然間不被欺負了,竟生出幾分感激來。
湊過去親了親郎君後,她乖巧道:“道長,你真好!以後你就是甜瓜精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
顧景陽拍拍她的小屁股,催促道:“快點兒睡。”
……
皇帝稱病的消息傳出去,有人信了,有人沒信,這兩者之間,卻不包括謝家與江王。
對於謝華琅而言,生於謝家,長於謝家,對於謝家當然感情深厚,但對於顧景陽而言,謝家便是很複雜的一個存在了。
他會感激謝家栽培出了他的枝枝,但與此同時,該有的警惕一分也不會少。
長安謝氏也是煊赫了幾百年的高門,幾經浮沉,仍舊屹立不倒,這已經足夠向世人說明其底蘊之深厚,尤其是到了現在,謝氏出了一位皇后,是皇后的母族,鄭氏前車之鑑在前,由不得他不小心。
顧景陽早先將自己並未染病的消息透露給謝家,除去是叫謝家人安心之外,其實還有另一層心思。
那就是叫他們心裡有底,不要摻和到接下來得這場風波中去。
否則,若是謝家真以爲皇帝不行了,因此做出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夾在中間爲難的,便是謝華琅了。
爲了一整個家族的利益,犧牲一個女郎,這樣的抉擇雖然痛苦,但高門未必做不出來。
人有時候是會身不由己的,人心也是極其複雜的,若非必要,顧景陽不會、也不想刻意試探。
至少在現在,謝華琅還沒有正式嫁入宮中,誕育皇子之前,謝家是同他站在一邊的。
希望謝家能永遠跟他站在同一邊。
顧景陽靜靜看着心上人恬靜的睡顏,不覺便露出幾分柔和笑意。低頭親了親她,重又閤眼睡了。
……
正月初一那日,百官覲見,顧景陽照舊添了些憔悴妝容,方纔更衣,往前殿去見一衆臣工。
等到初三這日,他再宴宗親時,神色愈見委頓之後,外邊兒的流言聲便多了起來,皇帝染病,即將不久於人世的說話,也甚囂塵上。
早先有帝后遇刺,皇帝大開殺戒的前車之鑑在前,又有登門勸魏王早作打算,卻因此被殺、流放全族的野心者在後,一時之間,即便有這樣的消息傳出,也沒人真的急於蹦躂起來。
出頭的椽子先爛,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假使皇帝真的快要死了,那什麼時候動手,怎麼動手,該如何準備,都是有講究的。
被死亡威脅的人什麼都幹得出來,更會將手中的權柄握得更緊,一旦發現有人上躥下跳,暗中覬覦他的皇位,鬼知道他會有什麼反應。
因爲這一層考量,即便皇帝病重的消息傳得滿城風雨,長安卻是近乎詭異的安寧,平靜的有些異常。
謝華琅便是在這樣的氛圍中離開皇宮,返回謝家去,準備自己與郎君的大婚事宜。
……
越是臨近出嫁時候,盧氏見了女兒,便越是捨不得。
拉着謝華琅的手,叫她在自己身邊落座,盧氏仔細打量好一會兒,才笑道:“瞧着倒是還好,似乎胖了些。”
“纔沒有呢,”謝華琅忒不喜歡那個“胖”字,下意識的揉了揉腮:“明明是剛剛好。”
“剛剛好,剛剛好。”盧氏也不反駁她,順着附和幾句,目光則有些貪戀的在女兒面上逡巡,好半晌過去,忽然溼了眼眶:“再過些時日,便是別人家的了。”
謝華琅見母親如此,同樣有些傷感,強作歡笑,哄她高興:“又不是賣給別人了,阿孃怎麼這樣愁眉苦臉的?”
盧氏聽罷,卻未展露歡顏,反倒愈加傷懷:“你說的倒是好聽,嫁到別處去,夫妻不順還能和離,嫁進皇家去了,可也行嗎?同賣給別人家有什麼區別。”
“阿孃,”謝華琅聽得哭笑不得,輕搖她手臂,撒嬌道:“你怎麼不想我點兒好?九郎疼我,我也愛他,我們好着呢,怎麼就要和離了。”
“你啊,”盧氏頗有些恨鐵不成鋼,收了眼淚,擡手戳她腦門兒:“胳膊肘朝外拐,人還沒嫁過去,三魂七魄都飛過去了。”
謝華琅嘿嘿的笑,只是摟住母親撒嬌。
盧氏礙不過她,打發其餘人都退下,待內室中只有自己母女二人在,方纔湊近了些,悄聲問道:“你與陛下,是否同房過了?”
謝華琅聽母親這樣問,臉頰一熱,偷眼打量她神情,見還和善,才點了點頭。
“你呀,從小到大都愛胡鬧,眼見着要嫁人了,還是這個性子。”
盧氏有些無奈,嘆口氣道:“虧得陛下寵你,萬事縱容。”
謝華琅聽這話風不對,忙打住她的話,委屈道:“阿孃,不是我主動的,是他要的,我力氣不如他,身份不如他,如何能攔得住?”
“你快把嘴給我閉了吧,陛下是什麼性情,你是什麼性情,你當我不知道?”
盧氏蹙眉瞧她一眼,全然不信,道:“我一聽此事,便知道是你先胡來的。”
“你是我的阿孃,可不是他的,怎麼能站在他那邊兒?”
謝華琅想起這幾日晚上嗚嗚咽咽的日子,委屈的不得了:“明明是他欺負我的。”
這話盧氏還真不怎麼信,只是見女兒着實委屈了,倒想到別處去了,握住她手,柔聲安撫道:“好了好了,左右再過些時日便要大婚,早幾日也沒什麼。陛下疼你,這是好事,這樣的福氣,別人想要還沒有呢。”
有些話謝華琅沒法兒同郎君講,也不會同侍婢們講,只能同母親說。
伏到盧氏懷裡,她有些不好意思,垂下頭,委屈道:“他,他總是欺負我,我都哭了,叫他停下,他也不聽,等要睡的時候,又裝模作樣來哄人。”
盧氏聽她這樣講,便知道皇帝是極爲疼愛她的,忍俊不禁道:“陛下若不如此,你到哪裡去尋個漂亮的小皇子出來?”
謝華琅臉上更熱了,坐直了身子,嘟囔道:“阿孃再笑話我,以後這些話,我可就不同你說了。”
盧氏又是一陣笑,笑完之後,倒想起正事來了,靠近女兒幾分,道:“之前你送信回府,說陛下未曾染病,應是真的?”
“若是假的,我還能高高興興等着出嫁嗎?”
說及此事,謝華琅斂了笑意,正色道:“只是此事機密,不得泄露,也請阿孃告知阿爹,仔細隱瞞纔是。”
盧氏並非不知輕重之人,頷首道:“放心吧,你阿爹都明白的。”
……
婚期在即,大婚時的褘衣與皇后花釵,都已經送到謝家,盧氏爲女兒籌備的嫁妝,也都置辦妥當,萬事具備,只待出嫁了。
到了這個時候,謝華琅當然不能再隨意出門,長安勳貴之中,也有諸多主母登門,或是賀喜,或是打探消息,謝華琅一概不見,全都推給盧氏了。
謝瑩知曉堂妹歸府,自然回去見她,姐妹倆有些時日未見,着實掛念,挽着手彼此寒暄,一時竟覺得時間太短,心中話太多全然說不完了。
臨分別時,謝華琅拉着堂姐,依依不捨道:“我出嫁的前一日,阿瑩姐姐回來住吧,且陪我一日。”
謝瑩溫婉一笑,輕輕應了:“好。”
謝華琅假惺惺的問:“林崇不會不高興吧?”
“應該不會。”謝瑩微微一笑,道:“不必管他。”
謝華琅開心了,捏着小手帕,向堂姐擺手:“那天可要早點回來,仔細我等不及。”
謝瑩回首一笑,姿容曼妙,態如春風。
謝瑩走後,元娘與憲娘也來了。
謝華琅閨中密友不少,但最爲親近的,還是這兩人。
憲娘也已經定了婚事,婚期便在中秋,元孃的婚事卻是近在眼前,正月二十一日,只比謝華琅晚了七天。
年歲漸長,她們都要嫁作人婦,這樣相聚的時候,也越來越少了,幾人都有些惆悵,吩咐人擺宴,痛飲一場,元娘與憲娘走時,人都醉醺醺的,謝華琅也一樣。
該送別的都送了,該說的話也都說了,謝華琅也就不再見外客,將自己閨中用慣的東西一件件收進箱奩裡,屆時再帶進宮。
她生於富貴,父母嬌寵,用的衣衫器物都是頂好的,不多時便要換新的,舊有的其實也不曾壞。
盧氏叫人將她兒時穿過的小衣裳與玩物送過去,親自開了箱奩,一樣樣收拾起來,有些傷感的道:“衣衫可以給枝枝的女兒用,玩物兒女都可以,父母留下的東西有福氣,會庇護小孩子的。”
謝華琅一一應了。
母女倆正說着話,便聽外間有人回稟,說是隋家的女郎來了,想求見皇后。
早先長安勳貴登門恭賀,隋家人也來了,淑嘉縣主雖然已經過世,但兩家人再見,仍舊有些尷尬,總算顧及情面,又有謝瀾在中間維繫,面子上還過得去。
隋家會登門求見皇后的女郎,顯然只能是幼時同謝華琅私交甚好的雲娘了,盧氏也猜得出,站起身來,笑道:“人家來看你,便是一番心意,好好說幾句吧,興許以後就沒機會了。”
小輩們說話,她留在此處,未免會叫人尷尬,叮囑幾句,便先行離去。
謝華琅想起雲娘美麗的面龐,心中不禁有些感懷,輕嘆口氣,吩咐人請她進來。
許久不見,雲娘似乎仍舊是舊日模樣,面如銀盤,眼如杏子,天水碧色的裙踞伴隨着她行走的動作搖曳,彷彿是天上的一團流雲,分外嫺雅。
見了謝華琅,她微微一笑,屈膝行了個女兒禮,道:“枝枝,你不會嫌我來的冒昧吧?”
“哪裡的話,”謝華琅動容道:“你肯來,便是情分。”
雲娘自身後女婢手中接過一隻紫檀盒,打開之後,裡邊兒是一支牡丹花形的金步搖,穗尾長長垂下,優雅而華貴,牡丹的花蕊上點綴的是紅寶石,硃色與金色相映,更見天家富貴。
她遞過去,笑道:“算是我送你的成婚禮物。”
“很好看,”謝華琅瞧的喜歡,撿起撫了撫那穗尾,由衷道:“多謝你。”
女婢們送了茶來,二人便到桌案前落座,謝華琅早先正同母親收拾箱奩,內室中不免有些亂,便先說了句“見諒”。
成婚之前,家中自然是忙亂的,更別說是帝后大婚,嫁入宮中了,雲娘能夠體諒,含笑道了句“無妨”。
她們有很多年沒有如同現在這般對坐說話了,採青、採素也知道,怕自己留在此處,二人尷尬,便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將空間留給她們二人,雲娘所帶的女婢,自然也是一樣。
畢竟是一起長大的交情,即便最初有些不自在,說了會兒話之後,也就好了。
謝華琅正整理自己小時候用過的器物,雲娘便同她一道,略翻了會兒,竟還找出一摞雲娘描過的字帖來。
二人都笑了起來,雲娘拈起瞧了瞧,忍俊不禁:“我還記得這張字帖。那時候我們還小,想自己做一支毛筆,便去剪謝伯父那匹馬的尾巴,後來把馬尾巴給剪禿了,謝伯父便罰我們描紅百張,那時候可是相當了不得的懲罰……”
謝華琅回想起此事,也是含笑,又往下翻了翻,果然是自己描過的字帖,上邊還歪歪扭扭的寫着“枝枝”呢,再找一找,卻是謝朗寫的。
他比自己還要大兩歲,因爲有叔父敦促,一筆字寫的頗爲端正,年少時便顯露出幾分風骨。
“三哥嘴上壞,愛欺負人,但心是好的,”她搖頭失笑,道:“那時候我們覺得一百張字帖太多,邊寫邊哭,是他去求了阿爹,替我們將寫不完的補上了。”
雲娘聽得微怔,目光柔和起來,自她手中接過那份字帖,又輕輕道:“三哥只是看起來不太正經,人其實是很好的。”
謝華琅聽這話別有深意,不禁有些詫異:“嗯?”
雲娘被她看的面上一熱,垂下頭去,低聲道:“若逢姐姐的生辰,我也會去看她,曾遇見過三哥幾次。別人都說我姐姐病逝,是她自己看不開,與人無尤,身死之後,一座孤墳,便匆匆掩埋了。只有他還時常前去拜祭,我一直記得這份恩情……”
尋常人去拜祭,往往都是在忌辰,生辰前去的,倒是很少。
謝華琅心頭一跳,想起謝朗與隋氏歲數相差不甚大,他又遲遲未曾娶妻,頭腦中不禁冒出一個有些荒唐的猜測來:“三哥前去拜祭,拜祭先嫂嫂嗎?”
“枝枝,不是你想的那樣。”
“三哥與姐姐,其實有些淵源,那時候,兩家還沒有結親。”
雲娘似乎看出了她心思,有些感傷的笑了笑,道:“三哥小時候病過一場,他的外祖母、劉家老夫人便專程去明覺寺求了一件寶衣,叫他穿在身上,趨避邪祟。
只是小孩子太胡鬧,不小心叫荊棘給刮破了,那寶衣太貴重,他不敢講,躲在外邊,不敢回府。
姐姐精於針線,遇見之後,便替他縫補上了,半分痕跡都瞧不出來,又送他回謝家去。或許是因爲這關係,日後再見了,他便不叫‘隋家姐姐’,而是如同我一般,也叫‘姐姐’,真是當成自己親姐姐一般看待。”
謝華琅靜靜聽她說完,心裡卻冒出另一個念頭來,面上卻不顯,只道:“我從前竟沒有看出來。”
“那時候還小呢,又有寶衣那一樁官司在,怎麼好說出來?”
雲娘搖頭失笑,道:“再後來,姐姐嫁入謝家,三哥也漸漸大了,需得避諱,更不會講給別人聽了。”
謝華琅勉強一笑:“這樣。”
……
送走雲娘之後,謝華琅便坐在桌案前出神,從前覺得看不明白的那些事情,暗地裡思量過千百回,一直不得其門,到了這會兒,卻有些呼之欲出了。
鄭後臨死前告訴她,殺死淑嘉縣主的人也在謝家,要麼是她的兄長,要麼是她的母親。
那時候謝華琅初次知曉此事,心中驚駭難言,不願懷疑這兩人之中的任何一個,現下回想,或許鄭後的判斷,一開始就是錯的。
不,準確的說,是對了一半。
殺死淑嘉縣主的人的確在謝家,只是並非母親與長兄,而是三哥。
獵場刺殺一事發生之後,將她從迷霧中點醒的,也是三哥。
曾經她以爲這是巧合,現在想想,卻是未必。
或許,三哥早就知道死而復生的淑嘉縣主身份有異了,當初他所說的那些話,只是在不暴露自己知曉部分內情的前提下,對於局中人的善意提醒。
他是怎麼殺死淑嘉縣主的?
隔房的堂弟,同堂兄新娶的縣主妻子,怎麼能產生糾葛?
謝華琅揉了揉腦袋,想了大半晌,忽然想起了另一個人來。
……
謝蘭汀與謝琛出生四個月了,模樣也長開了,面頰白嫩,眼珠靈活,都生的極爲漂亮,只是前者更像生母淑嘉縣主,後者卻更像父親謝允。
謝華琅逗弄了小小的清河縣主許久,見她打個哈欠,便交與乳母,叫抱出去睡一會兒,又去同謝琛玩鬧。
較之文靜的小縣主,謝琛便要活潑許多,蓮藕似的小手一個勁兒的擺動,着實招人喜歡。
謝華琅哄着他玩兒了一會兒,這才向侍立於一側的柳氏道:“你也來抱抱二郎吧。”
柳氏生產之後,仍舊婀娜動人,面色嬌豔如同三月裡一枝難掩春光的紅杏。
聽謝華琅這樣講,她有些受寵若驚,上前幾步,小心翼翼的將兒子接過,目光慈愛的瞧着他。
謝華琅飲一口茶,潤了潤嗓子,又擺擺手,示意其餘人退下,見柳氏難掩舐犢情深的模樣,微微一笑,忽然道:“你是怎麼殺死淑嘉縣主的?”
她問的太過突然,柳氏猝不及防,目光中閃過一抹駭色,手臂一顫,險些將孩子摔到。
謝琛似乎被驚到了,小鼻子抽了抽,有些委屈的模樣,咧嘴大哭起來。
柳氏身爲妾室,是不能撫養自己的兒子的,每次能同謝琛親近一會兒,都覺得那是恩賜,然而現下孩子哭得眼淚兒直流,她卻有些恍神,怔了一會兒,才大夢初醒似的,柔聲哄懷中孩子。
她畢竟沒有親自照看,謝琛哭得兇,一時之間竟哄不住,謝華琅便拍拍手,喚了外間乳母來,吩咐帶下去,好生照看了。
門扉閉合,內室之中便只留了謝華琅與柳氏二人,她面沉如水,淡淡道:“我既然問你,必然是有把握的,事情早就已經了結,我不想聲張,只是求個明白。”
淑嘉縣主已經死了,死去的不僅僅她,還是曾經臨朝稱制的鄭後,無論她是怎麼死的,都不可能再被翻出來了。
再則,即便沒有這一樁事,就謝華琅的情感而言,也不會再將此事鬧大了。
柳氏猝然跪地,面色幾轉,似是定了心,終於長舒口氣,叩首道:“縣主之死,的確是婢妾所爲,若有懲處,婢妾都願領受,只求娘娘慈悲,不要因此牽連二郎。”
“爲什麼?”
謝華琅早有猜測,對此並不奇怪,沉聲道:“你是妾室,即便淑嘉縣主死了,也不能扶正,她若不生子,你也別想生。算是無冤無仇,你爲什麼要殺她?”
柳氏嘴脣動了動,似是傷懷,淚珠兒忽然從那雙妙目中滾了出來,她又一次叩首,痛聲道:“先夫人於婢妾有恩,她含恨而死,婢妾焉能無動於衷?”
謝華琅目光微動:“怎麼說?”
“娘娘容秉。”柳氏自覺失態,絲帕拭淚,徐徐道:“婢妾原是鄭家豢養的家伎,沒人當婢妾是個人。那時郎君還沒有娶縣主,老爺在朝中又不偏不倚,兩家便有些不睦。那日郎君與夫人往鄭家去行宴,鄭五郎故意將郎君灌醉,見郎君不能再飲,便故意用高樽逼酒,說郎君不飲,便是嫌主家侍奉不周,要殺奉酒的家伎謝罪……”
“後來,”許是觸動情腸,她眼淚重又落下:“是夫人替郎君飲了,救了婢妾性命,鄭家五郎見壞了事,惱羞成怒,便拿婢妾泄憤,叫帶出去杖責,也是夫人相求,將婢妾帶回了謝家,如此恩情,豈能不報?”
哥哥們房中的事,妹妹當然不好過問,這種舊事,謝華琅從前也是不知道的,不過這並不會有任何妨礙,只是幾年前的舊事,又不是幾十年之前,只要有心,便能打探的出。
謝華琅瞧她一眼,不動聲色道:“既然先嫂嫂與你有恩,你怎麼又做了哥哥的侍妾?”
“婢妾既受先夫人大恩,絕不敢有妄念,”柳氏正容道:“那時先夫人懷了身孕,才叫婢妾去侍奉郎君的,此事夫人、郎君與隋家皆知……”
謝華琅點點頭,不再提及此節,目光在她面上一瞧,忽然道:“你既深恨淑嘉縣主,除之而後快,難道,便沒有想過要害蘭汀嗎?”
“婢妾絕不敢有此念!”柳氏叩首道: “淑嘉縣主害的先夫人殞命,固然有過,但她死之後,便一筆勾銷,孩子是無辜的。”
“再則,”她懇切道:“婢妾也是母親,小縣主也是郎君骨肉,先夫人於婢妾有恩,郎君於婢妾同樣有義,豈敢身受謝家恩澤,卻害謝家骨肉?”
謝華琅從前都沒怎麼正眼打量過柳氏,今日聽她說完,倘若都是真的,倒覺得是自己有些看走眼了。
同樣的事情,若換了別人,未必會肯如她這般盡心報恩。
“最後一個問題,”謝華琅心下微沉,目光定定落在她面上,一錯也不曾錯開:“你畢竟只是侍妾,許多事情有心而無力,若說只憑你一人,便能置淑嘉縣主於死地,我是不相信的。”
柳氏情緒已然平復,面色恬靜,道:“的確是婢妾一人所爲,與旁人沒有干係,娘娘若要懲處,婢妾甘願承受。”
謝華琅靜靜看她一會兒,心中五味俱全,竟不知該說什麼纔好。
最後,她輕嘆口氣,吩咐道:“你說的這些,我會吩咐人去探查的。你也記得,從此以後要爛到肚子裡,否則,對你,對二郎都不好。退下吧。”
柳氏再次向她叩首,站起身來,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
現下是正月,但天氣仍舊是冷,風吹過的時候,似乎能輕而易舉的穿透幾層衣衫,一直吹到骨縫中去。
這樣冷的天氣,謝華琅卻還是穿上大氅,出門去了。
顧景陽早先贈與她的那隻牡丹鸚鵡,已經成了謝朗的囊中之物,大概是因爲相處的多了,見到他之後,可比見到謝華琅親熱多了。
謝華琅最開始的時候,心中還有些不忿,等到後邊兒,便自己想開了:一隻鸚鵡有什麼了不起的,她有郎君呢。
從前每次見了三哥,她都是由衷的覺得放鬆,然而聽了雲娘與柳氏的話,卻覺得自己之前太過想當然,也太過不了解他了。
天氣雖冷,這時辰謝朗卻仍舊歪在他慣常待的地方,見了謝華琅,他也不曾起身,只瞧了一眼,招呼道:“來了啊。”
他生的疏朗,眉宇間頗有些英氣,只是神態太過漫不經心,總容易叫人忽視。
謝華琅沒有在他身側落座,低頭瞧着自己腳尖,躊躇一會兒,才擡起頭,靜靜看着他,道:“我今日,見過柳氏了。”
謝朗既沒有驚訝,也不覺慌亂,只是淡淡“哦”了一聲,問:“然後呢?”
謝華琅見他如此,忽然惱火起來,一推他肩膀,道:“你站起來跟我說話。”
謝朗身體前傾,仔細瞧了瞧她神情,終於像個癱瘓多年的患者一樣,慢吞吞的直起身了。
謝華琅板着臉道:“我說叫你站起來說話,不是叫你坐直跟我說話。”
謝朗眯起眼來,盯着她看了會兒,忽然笑了起來,伸手去捏了捏她被凍紅的面頰,道:“傻枝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