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華琅走後不久, 臨安長公主便到了。
臨進門前,她聽人提起,說皇后方纔來過,待進了內室去,見女兒醒着,便輕聲問了句:“皇后走了?”
鄭後其實沒病,這些時日來的湯藥與孱弱, 只是爲叫幾日之後的那杯毒酒來的不那麼突兀罷了。
她仍舊倚在軟枕上,靜靜看臨安長公主一會兒, 忽然笑了:“阿孃別忙活了,來陪我說說話吧。”
臨安長公主見太醫們說的含糊,便知女兒怕是很難熬過去這一關了,聽她這樣言說,心下酸澀,好容易忍住淚,到牀榻邊兒去坐了。
“好, ”她溫柔道:“我們來說說話。”
“我這幾日病着, 總想起小時候的事情來, 有時候, 還會想起外祖母, ”鄭後伸手去撫了撫臨安長公主烏壓壓的鬢髮, 輕笑道:“那時候, 她同我說了許多話, 只是我不明白, 現在臨了了,卻覺得應該說給阿孃聽聽。”
臨安長公主神情一怔,握住她手,顫聲道:“什麼話?”
“她說她對不住你。”
鄭後目光溫煦,隱約感傷:“她知道你很喜歡第一個丈夫,但爲了穩定局勢,也爲了擡舉鄭家,還是下令將他處死,令你改嫁。你小的時候,她曾經對你說,不會叫任何人傷害你,可最後給予你最大傷害的,卻是她這個母親。”
“她對我說,若是有機會的話,真想親口對你說一聲‘對不住’。”
臨安長公主是先帝與天后的長女,也是她唯一的女兒,只比長子景陽小一歲。
懷上這個女兒的時機,其實並不怎麼好,她才生完前一個孩子半年,時間太趕了,太醫也曾勸說,前一胎時的虧空還沒有補上,若是再生這一個,怕是會很傷身。
她猶豫過,但最終還是決定將這個孩子留下。
長子被太宗文皇帝奪走了,她想留下第二個孩子,以母親的身份,給她雙倍的愛護。
臨安長公主聞言,不禁憶起舊事,心中更覺哀慟,禁不住垂淚,道:“母后有母后的難處,我也怨過她,但最後,也能體諒……骨肉至親,哪有過不去的坎兒。”
鄭後心中一痛,卻沒有就着這個話題,再說下去,只嘆一口氣,又伸手撫了撫她面頰,語氣低柔道:“最後了,抱抱我吧。”
臨安長公主聞言,眼中更覺酸楚,卻怕叫女兒見了,更覺傷懷,只得勉強忍下,伸臂將她抱住,像小時候照看她一般,溫柔的相擁一處。
……
那日之後,淑嘉縣主的病便愈發重了。
謝華琅去探望過之後,府中其餘人也都去了,謝允已經向朝中告假,在家陪伴妻子最後的時日。
謝華琅去向母親請安時,便見她蹙着眉,有些感懷的嘆道:“真是人生無常,縣主正年輕,蘭汀也還小呢。”
謝華琅隨之嘆了口氣,不知怎麼,腦海中卻猝然浮現出鄭後那日所說的話來。
有能力,也有機會對淑嘉縣主下手的人只有兩個,要麼是哥哥,要麼是母親。
她心頭一動,擡眼看向母親端秀的面容,想問,卻又不好貿然開口。
萬一那是鄭後說來詐她的呢?
謝華琅躊躇過後,還是將此事按下,到此爲止,不同別人提及了。
……
淑嘉縣主過世,是在十月初。
謝華琅正在書房臨摹一副前朝古畫,將將研了墨,便聽外間人來報信,手無意識的一歪,險些將鎮紙給撥下去。
採青將鎮紙撿了,擦拭之後重送回去,謝華琅則定了神,道:“現下有誰在那兒?”
“長公主殿下一直在側守候,郎君也在,”前來送信的侍婢道:“夫人、二夫人聽聞這消息,已經趕過去了。”
“知道了。”謝華琅素來喜好豔色,身上石榴裙灼灼明豔,先回去換了身素淨衣裙,方纔往淑嘉縣主處去。
謝瑩婚期在即,不好沾染這些,謝華琅的婚期卻在年後,倒不必有諸多忌諱。
——而鄭後身份特殊,於情於理,她都該去送一送的。
謝華琅匆匆前去,迎面遇上二嫂嫂沈眷秋,顧不得多說,便一道前去,人還沒進門,便聽聞臨安長公主壓抑着的哭聲,其餘幾個女婢守在門外,也正垂淚。
她暗暗嘆了口氣,走了進去。
……
淑嘉縣主身份非同尋常,天后在時,名爲縣主,湯沐邑卻遠超諸公主,現下顧景陽在位,有臨安長公主這個胞妹在,當然也不會薄待這個外甥女兒。
更別說這副身體裡住的不是淑嘉縣主,而是鄭後。
因爲諸多考慮,他們二人不死不休,但母子情分在那兒,他也一定會保全母親死後的體面。
淑嘉縣主的喪禮,辦得十分隆重。
禮後第二日,謝家便接到了皇帝旨意,冊淑嘉縣主所出之女蘭汀爲清河縣主,享生母淑嘉縣主所有的湯沐邑。
昔年淑嘉縣主得以冊封,原就是因爲鄭後偏愛,現下再冊封其女爲縣主,更見恩寵深厚。
要知道,這畢竟是親王之女纔能有的封號。
淑嘉縣主芳年早逝,對於她留下的幼女,謝偃早就猜到皇帝或許會有加恩,但真的接到旨意之後,同謝令對視一眼,卻有些失神。
晚間時候,謝華琅被他叫過去,着意問:“枝枝,陛下如此加恩蘭汀,是否有些過了?她畢竟姓謝,榮寵太盛,便有些扎眼了。”
不同於父親的憂慮,謝華琅反倒能體諒到顧景陽此刻的心情。
一杯毒酒之後,死去的不僅僅是鄭後,也有淑嘉縣主,蘭汀不僅僅是外甥女僅有的骨血,某種程度而言,也算是他的異父妹妹,幼而失母,格外體恤幾分,也不奇怪。
歸根結底,這恩寵是因那孩子的母親,而不是因爲謝家。
“阿爹不必擔憂,”她溫言勸道:“陛下只是憐惜蘭汀幼年失母,又以此撫慰臨安長公主而已。”
謝偃也只能這麼想了,嘆一口氣,又道:“我聽你阿孃講,臨安長公主想將蘭汀接過去照看……”
“蘭汀姓謝,雖然沒了母親,卻還有父親與祖父祖母在,怎麼可能送到外祖母身邊去?長公主若是掛念這孩子,大可以時常前來探望,等她再大些,接過去小住也可,現在就要將人帶走,卻是不成。”
“罷了,白髮人送黑髮人,如何能不難過,長公主見了外孫女,怕也覺得那是女兒的寄託,有些話阿孃不好說,我稍後去勸勸她便是。”
說及此處,謝華琅倒想起另外一處來,格外囑咐道:“縣主在時,阿爹阿孃總有些憂心,怕她害了阿瀾,這也是人之常情,女兒能夠體諒。但現在縣主過世,蘭汀卻是無辜的,家中務必要好生照看,仔細別叫他們兄妹幾個生了齟齬,骨肉鬩牆纔好。”
謝偃溫和一笑,道:“放心吧,阿爹都明白的。”
……
淑嘉縣主過世後,臨安長公主彷彿驟然間蒼老了十幾歲,謝華琅見她鬢邊髮絲甚至有些白了,心中不禁一嘆。
“長公主節哀,”她親自斟了杯熱茶,遞到臨安長公主手中去,溫言勸慰道:“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若是看不開,反倒叫縣主魂魄不安。”
臨安長公主苦笑道:“我何嘗不明白這道理,只是……”
她勉強飲一口茶,將茶盞擱下無力的合上了眼。
“聽聞長公主打算將蘭汀帶去照看,依我之見,倒是有些不妥,”謝華琅見狀,有些不忍,斟酌過言辭,方纔徐徐道:“蘭汀現下還小,正該留在府中,叫她同哥哥弟弟們培養感情,長公主想照看她,固然是好意,但也要考慮到她日後長大如何,不是嗎?女郎出嫁,撐腰的可是孃家兄弟。”
孩子在哪裡長大,對哪一邊的感情也更深厚,臨安長公主是蘭汀的外祖母,自然不會虧待這孩子。
然而蘭汀長大之後,終究是要回到謝家的,臨安長公主的兩個兒子,與淑嘉縣主並非同父,對着並非嫡親的外甥女有幾分關切,便很難說了。
這些話沒法兒說的太明白,否則,倒像是在挑撥人家親眷之間的關係。
謝華琅點到即止,又勸慰道:“謝家與長公主府上相距不遠,你若是惦念,不妨時常登門,再則,等蘭汀長大些了,再去小住,也無不可。”
臨安長公主如何不知她說的有理,只是長女過世,心中一時過不了這個坎兒,慘淡一笑,道:“也好。”
……
淑嘉縣主過世後,謝蘭汀便被盧氏接到自己那兒,同謝琛一道照看。
還未滿月的孩子,因爲早產,連成年人的手臂長都沒有,盧氏看的心疼,想起她已然喪母,更覺憐愛,第二日謝華琅去時,便抱了蘭汀,同她絮語:“陛下冊封蘭汀爲清河縣主,你阿爹有些憂心,我倒覺得還好,有自己的封邑,將來出嫁也硬氣,也算是對這孩子的撫卹吧。”
謝華琅上前去逗弄了她一會兒,又道:“哥哥呢?”
說及此處,盧氏面上微露愁容:“你哥哥的姻緣,也真是……唉!”
她將謝蘭汀交與乳母,叫帶下去好生照看,這才同女兒道:“縣主去了,你哥哥也跟着病了,你待會兒去走一趟,勸他想開些纔好。”
謝華琅心裡有些沉重,勉強點頭,應了此事。
除去謝允,淑嘉縣主在謝家其實沒什麼真正交好的人,然而斯人已逝,倒也不必再爲舊事介懷。
一連幾日,謝家鬱氣沉沉,彷彿連天空都是陰霾的。
直到十月初六這日,林崇趕在他與謝瑩的婚期之前,馬蹄聲踏着滿地秋霜,飛馬返回了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