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偃先前既遇上顧景陽, 又被他問了幾句,莫名之餘,免不得叫盧氏去問問, 看究竟發生了什麼。
盧氏差人往女兒院中去打聽,才知那二人又拌嘴了, 至於究竟是爲什麼, 卻不得而知。
“小兒女啊。”她曾親眼見過陛下同女兒相處,知曉他用情頗深, 故而不覺得憂心, 只失笑道:“這便是他們的事情了,我們不必去摻和。”
謝偃身爲家主, 想的倒比她多些,思及先前顧景陽問的幾句話, 隱約也能猜度出幾分,再望向妻子時,忽然生出幾分悵惘來。
盧氏是邢國公府的長女,年少時頗有賢名, 人亦美貌, 他們這樁姻緣,還是謝偃父親在時, 同邢國公定下的, 郎才女貌, 當年也是很受推崇的。
謝華琅那張臉, 便像了母親七成, 盧氏的容貌自然也極出色,即便韶華不在,歲月所饋贈的雍容,仍舊毫不吝嗇的展露在她姣好的面龐上。
謝偃對這妻子一直都是很愛重的,追根究底,既有少年夫妻的情分,又有相互扶持、養育幾個兒女的長久陪伴。
成婚這麼多年,他們從沒生過爭執,也沒鬧過彆扭,可今日也不知是怎麼了,聽皇帝問完那些話之後,他心裡總覺得像是有什麼東西壓着,叫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謝偃輕輕喚了聲:“夫人啊。”
正是晚間,僕婢們都已退下,內室裡便只留了他們夫妻二人,盧氏對鏡而坐,將青玉耳鐺摘了,擱進紫檀妝奩裡,淺笑道:“怎麼了?”
謝偃到她身後去,輕輕扶住她肩,道:“今日陛下臨走前,曾經問過我幾個問題。”
盧氏恰到好處的挑眉,低笑道:“看老爺這般情狀,似乎很是爲之感慨。”
謝偃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又將先前顧景陽問的話同她講了。
“原來如此。”盧氏是女人,更能明白女人的心思,聽他說完,便猜出那二人是爲何置氣,她執起梳妝檯上的白玉梳,莞爾道:“枝枝從前也那麼問過我。她說,她不願過我這樣的生活,想尋個一心人,心裡都只有彼此,再容不下其他。”
謝偃聽得微怔,頓了頓,低聲問道:“夫人年少時,有沒有生過這樣的念頭?”
盧氏面上的笑意淡了,她低下頭,緩緩梳理長髮,謝偃問出口後,也有些後悔,正以爲她不會回答時,卻聽她道:“有過的。”
“我舅父沛安公,是天下聞名的大儒,廣納門徒,昔年拜在他門下的人很多,那時候我剛及笄,在舅父家中小住,也曾經對舅父的弟子動過心。”
盧氏在鏡中見到了丈夫隱約中帶着些不自在的神情,也沒在意,淡淡一笑,道:“可是他的門第太低了,夠不到邢國公府的門檻,我又是家中長女,沒有縱情任性的權力,所以到最後,還是不了了之了。”
謝偃聽及此處,不免有些尷尬,靜默半晌,又道:“後來呢?”
“後來公公便往府上提親,定了你我的婚事,我按部就班的出嫁、生子,日子其實也過得很好,”盧氏道:“那人後來參加科舉,中了進士,入朝爲官,又過幾年,也娶妻生子,有了家室,我們也曾經再遇上過,但也只是頷首見禮,再如同陌生人一樣匆匆分離。往事這種東西,回首去看時,也是唏噓的很。”
謝偃又是久久沉默,最後方纔道:“夫人坦蕩。”
“到了這把年紀,還有什麼說不得的?”
盧氏自若而笑:“發乎情,止乎禮,鍾琰不也曾經說過,‘若使新婦得配參軍,生子故不翅如此’嗎?”
她所提起的,卻是魏晉時候王渾與其妻鍾琰的舊事。
王渾有一日見到兒子王武子從庭院中走過,神態瀟灑,頗爲不凡,對妻子鍾琰說:“有這樣一個兒子,大可以心滿意足了。”
鍾琰笑着回答說:“假若我當年嫁與參軍(王渾之弟),生的兒子還會更出色。”
謝偃頗通文墨,自然知曉這典故,聽後卻有些躊躇,又過了良久,他低聲道:“夫人啊,這麼多年了,對不住。”
盧氏溫和道:“這從何說起?”
“我太想當然了,有些話你不說,我也不會想,今日我若是不問,這些事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謝偃道:“仔細回想,總有委屈了你的時候。”
“那倒也不至於。”盧氏搖頭失笑:“老爺其實已經很好了。”
謝偃聽她說完,神情卻有些惘然,輕聲道:“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夫人不再叫夫君,而是改口稱呼老爺了。”
盧氏淺笑道:“老夫老妻了,倘若再卿卿我我,豈不叫人笑話?”
謝偃想起今日皇帝問的那句“謝夫人於你是敬重多,還是愛重多”,心頭便如同堵了一團浸過水的棉花,又溼又重,有些喘不上氣來。
“夫人啊,”他忽然有些躊躇,扶住盧氏肩頭,低問道:“你說我很好,是不是因爲最開始的時候,你心裡就沒有期待過?”
盧氏執着玉梳的手頓住了。
她回過頭去,神情中隱約有些詫異,望向了身後的丈夫。
謝偃沒有做聲,只靜靜看着她,目光裡說不出是忐忑,還是什麼別的東西。
長久的靜寂過去,盧氏將手中玉梳擱置下,眼瞼閉合,默認的點了點頭。
……
第二日晨間,便有內侍往謝家宣旨,因皇后故,加謝偃樑國公勳爵,謝允身爲謝家嫡長子,順理成章做了世子,謝瀾也系嫡孫,便以世孫稱之。
今時不同往日,再接旨時,謝華琅便要站在謝偃之前,自衡嘉手中接了那旨意之後,方纔轉交給父親。
樑國公的封號居從一品,可以沿襲三代,再行削減。
太宗在時,曾冊立過十幾位國公,先帝與鄭後時也有加恩,然而時移世易,種種緣由使然,現下所存留的,也不過八九家而已,相較而言,這爵位已經很是難得了。
阿爹阿孃大概早有預料,面上雖有喜意,卻不過分濃重,叔父叔母也是一樣,謝華琅想起旨意最後說的世孫,不免悄悄看淑嘉縣主一眼。
六個月的肚子已經很明顯了,較之先前,她也更見豐腴嫵豔,臉上神情倒還平靜,無喜無悲,大概是察覺到謝華琅的目光,順勢望過去,向她微微一笑。
謝華琅輕輕向她頷首,算是致意。
衡嘉將那旨意說完,也不曾急着回宮,悄悄到謝華琅身邊去,恭敬喚了聲:“娘娘。”
其餘人知曉他另有話要說,也不攪擾,各自忙碌去了。
謝華琅瞥他一眼,道:“內侍監有何見教?”
衡嘉連道了幾句“不敢當”,又一指身後侍立的兩名女官:“陛下令奴婢將人送來,往後您身邊也有個照看。”
那二人聽他說了,忙屈膝行禮,向她問安。
這兩位女官約莫四十上下,相貌都頗端正,髮髻梳的歸整,通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利落氣兒來。
謝華琅同顧景陽生了爭執,還不至於拿其餘人撒氣,大略看了眼,頷首道:“採青,你帶她們先去安頓,再講一講府上的規矩,不要失禮。”
採青應聲,那二人再行一禮,隨之離去。
衡嘉見周遭人都走了,這才苦着臉道:“小姑奶奶噯,怎麼又同陛下鬧彆扭了?”
謝華琅在前廳呆的悶,便往遠處涼亭裡坐了,懶洋洋打一下扇,道:“哪有那麼多爲什麼?不過是合不來罷了。”
她見衡嘉似乎要勸,連忙打住:“你有事便說,若沒有,我可不留人了。”
衡嘉只得將到嘴邊的話嚥下,道:“忠武將軍今日歸京述職,朝中事務又多,陛下實在是走不開,說若得了空,再來看您。”
謝華琅“哦”了一聲。
衡嘉見狀,輕嘆口氣,又道:“陛下叫奴婢問一句,娘娘今日還難受嗎?藥吃了嗎?”
謝華琅原還梗着脖子的,聽他問完,倒有些軟了,別過臉去,道了句:“都好。”
衡嘉見她如此,便知也是惦記皇帝的,對這一雙冤家又有些無奈,低聲勸道:“陛下從沒有喜歡過人,情之一字,又怎麼可能會無師自通?娘娘,也求您多體諒陛下幾分。”
“我就是體諒的太多了,”謝華琅自欄杆外掐了朵豔色月季,氣悶道:“巴巴的送上門去,什麼話都說了,什麼事都主動做了,他呢?到了最後,卻嫌我沒規矩了。”
“娘娘快別這麼說,”衡嘉急忙道:“陛下的心意,奴婢不信您感覺不到,說是把您當心頭肉,那可半點不爲過。”
謝華琅低了頭,將月季花的花瓣兒一片片撕下來,丟到地上,卻沒吭聲。
衡嘉心裡有了幾分譜兒,便沒有再說下去,自袖中取出一封信來,雙手呈過去,口中求道:“娘娘,這回可別再燒了。”
謝華琅瞥了眼,道:“擱那兒吧。”
“噯。”衡嘉應了一聲,又向她行禮,道了告辭,準備回宮去。
剛走出涼亭,他忽然一拍腦門,回身道:“險些給忘了。陛下還說,西疆有變,這兩日或許會忙,抽不出身來看娘娘,不是不想見您,叫娘娘不要動氣。”
謝華琅垂下眼,輕輕道:“知道了。”
衡嘉又是一禮,這才帶了遠處內侍,一道離去。
謝華琅將那朵月季花撕的禿了,只留了一隻難看的花柄兒,轉了看了幾圈,終於丟到涼亭外去,拿起案上那封信,伸手展開了。
紙上字跡一如既往的端雅,或許是寫信人心緒柔和,較之往日,平添了三分溫緩。
謝華琅將那信紙鋪在案上,垂眼去看,只見了前邊幾個字,便不覺露了幾分笑意。
“卿卿如晤。”她拈起那信紙,直起身來:“還真是長進了。”
……
接下來的兩日,顧景陽着實忙碌,抽不出身往謝家去,每日鴻雁傳書,又叫人送些女郎喜歡的珍稀玩物,着意討心上人喜歡。
衡嘉第一次去送時,還沒有說什麼,等第二次去送時,便含蓄的問了句:“娘娘沒有話想同陛下說嗎?”
謝華琅道:“沒有。”
衡嘉擦一把汗,只得道:“哪怕是什麼小物件呢,叫奴婢帶回去也好……”
謝華琅道:“更沒有。”
衡嘉試探着道:“娘娘,明日可就是七夕了。”
謝華琅道:“七夕便七夕,我還能獵只雁叫你帶回去不成。”
“好吧,”衡嘉無奈道:“奴婢明白了。”
……
衡嘉前後到了三日,信也帶了三封,寫信人的口吻也一日比一日軟。
謝華琅將那三封信展開,挨着看了一遍,心中不免有些鬆動,然而就此放過,又有些氣不過。
將那三封信塞回信封,她悶悶的出了門。
每日這個時辰,謝朗便在樓臺上透氣,今日也不例外,聽見腳步聲近了,側目看她一眼,慵懶笑道:“娘娘今日似乎不大高興。”
謝華琅斜他一眼,道:“要你管。”
謝朗哈哈笑了兩聲,又道:“同陛下吵架了?”
謝華琅嘆口氣,道:“算是吧。”
謝朗平日裡雖有些吊兒郎當,大事上是很靠得住的,見她如此,想要勸慰幾句,卻被謝華琅先一步攔住了。
她道:“這也是我同他兩個人之間的事,別人未必能說到正處去。”
謝朗聽得皺眉,不平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這關旁觀者清什麼事。”謝華琅鄙薄的看他一眼,道:“我好歹有個未婚夫婿,你有什麼?都沒有喜歡過人,哪有什麼大道理來勸我。”
謝朗下意識想反駁,話到嘴邊,又不知該如何開口,畢竟她說的都對。
平白憋了一肚子氣,他哼了聲,重新歪回躺椅上,衣袖掩面,氣餒道:“是是是,你們情投意合,兩心相許,可真是了不起。我形單影隻的,都沒臉摻和這些事。”
謝華琅聽得失笑,正待說句什麼,便聽撲簌簌的振翅聲自身後傳來,還沒回過頭去看,便聽謝朗讚歎道:“呀,好俊俏的鸚鵡!”
“來來來,”桌案上有瓜子兒,他坐起身,捉了把在手心,引誘道:“到這兒來,我有好東西給你。”
那鸚鵡的確漂亮,紅頭、黃胸、綠尾,羽毛鮮豔,極其美麗,謝華琅見了,先是一怔,旋即驚喜道:“鸚鵡?”
謝朗輕笑道:“枝枝,你連鸚鵡都不認識了?”
“不,”謝華琅心知他是誤會了,便道:“我是說,它叫鸚鵡。”
“管一隻鸚鵡叫鸚鵡?”謝朗捧腹大笑:“它的主人可真是……”
謝華琅適時的打斷了他:“這是陛下養的。”
謝朗臉上笑意剎住,勉強改口道:“可真是天縱之才啊。”
兩人言談間,鸚鵡便停在欄杆上,別過頭去,用黃色的嘴巴梳理羽毛,等他們說完之後,方纔飛到謝華琅肩頭去,落了下來。
謝華琅伸手摸了摸它柔順的羽毛,低聲問道:“你怎麼來了?”
“真奇怪,”她自語道:“你又不是鴿子,怎麼找到這兒的?”
鸚鵡黑亮的眼睛看着她,眨了幾下之後,終於道:“枝枝,嘎……枝枝。”
謝華琅又驚又喜:“你會叫我的名字?”
鸚鵡歪一下頭,又叫了一聲:“枝枝。”
那語調低低的,隱約有些熟悉,倒叫謝華琅想起它的主人來。
謝華琅的心倏然軟了一下,摸了摸它的翅膀,一時說不出話來,鸚鵡便探頭去蹭了蹭她,溫馴極了,又叫了一聲:“枝枝。”
謝朗在邊上,驚得瓜子兒都掉了:“它爲什麼會叫你的名字?”
謝華琅道:“當然是因爲有人教它。”
“這也可以嗎?”謝朗癱坐回躺椅上,驚道:“要多少遍才能教會?”
謝華琅微微一笑,道:“我也不知道。”
謝朗瓜子兒掉了大半,孤零零的坐在那兒,通身上下都散發着單身狗的清香,勉強摸起個瓜子兒,嗑開吃了,口中酸道:“興許是叫內侍教的,陛下日理萬機,纔沒有那麼多時間耗在這些小事上呢。”
“愛侶之間的親暱,”謝華琅居高臨下的俯視他,輕笑道:“你是不會懂的。”
謝朗瓜子兒也吃不下了,悶了好半晌,終於重新躺下,恨恨的用衣袖遮了臉。
……狗在家中躺,糧從天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