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長房的幾位郎君,生的都像父親, 俊採神飛, 端方如玉, 有那樣出衆的兒子,謝偃生的當然也不醜。
他現下年過四旬, 卻並不顯得蒼老憔悴,反倒更添幾分儒雅沉穩, 歲月所賦予的特有魅力,也更見醇厚。
盧氏靜靜打量丈夫一會兒, 忽然嘆了一聲,語氣柔和道:“老爺既然爲當初那些事情牽腸掛肚,今夜既有空暇, 我們便說道說道。”
“我記掛的不只是當年那些事,還有現在那些, ”謝偃醉後分外較真, 特意補充道:“那天你同枝枝閒聊,說大不了就同我和離, 那些話我也記着呢。”
盧氏聽得好笑,笑完又有些感懷,徐徐道:“這些也就罷了,可那些舊事都已經過了, 你何必緊攥着不放?”
“……”謝偃將到嘴邊的那句話嚥下去, 嘴硬道:“我好奇。”
盧氏淡淡看他一看, 道:“該說的我都同你說過了, 你還想知道什麼?”
謝偃有些不自在的咳了聲,舊話重提道:“夫人,這麼多年了,你還想着他嗎?”
“我不是妒忌,也不是吃醋,就是有點,有點,”他詞窮了會兒,方纔道:“就是有點好奇。”
盧氏坦然道:“想過。”
謝偃的臉不覺綠了三分:“想過嗎?”
“門第所限,他無法娶我,我也無法拋下盧家,做他的妻子,後來,我們也就斷了聯繫。都說是發乎情,止乎禮,但人的心,總是沒有辦法被束縛住的。”
盧氏既然打算將話說開,就不會再有所保留,似乎是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她的神情也柔和起來,溫婉一笑後,坦然自若道:“我沒有做過對不起謝家的事情,更不會做對不起盧家的事情,也自問對得起你,但後來,過了很多年之後,再回頭去想,我對的起那麼多人,唯一辜負的人,其實是我自己。”
“後來枝枝說,她有了喜歡的人,那個人也同樣喜歡她,我聽後歡喜極了,甚至在心裡想,我沒有得到的東西,讓我的女兒得到了,其實也是一種圓滿。”
謝偃靜靜聽他說完,原先的理直氣壯,忽然間變成另一種近乎忐忑的愧疚,伸臂去握住她的手:“夫人,對不住。”
這話他不是第一次說了,盧氏聽罷,也只是笑道:“老爺的臉,變得可真快。”
謝偃也笑了一下,只是較之妻子,他臉上的感觸與惆悵更多幾分:“我太想當然了,阿湘。我這一生,雖然也有過坎坷,但真正失意的時候,卻很少。這世道對男人,遠比對女人善良的多。
我從沒有像你這樣,對真正心愛的人或物失之交臂,所以也很難體諒,你嫁給我時心中的悵惘。對不起。”
盧氏聽他說的情真意切,目光也漸漸柔和起來,不知想到何處,忽然又笑了。
“不怪你,”她道:“我與他原本就是不可能的,即便沒有你娶我,也會有別人。”
“夫妻多年,你沒有什麼對不住我的地方,我雖與心儀之人失之交臂,但做你的妻子,也是另一種福氣。”
謝偃聽罷,卻未露出釋然之色,反而有些窘迫,頓了頓,才說道:“我從前有諸多姬妾,夫人是不是很生氣?”
盧氏沒想到他會問起這個,倒是一怔,又搖頭道:“這世間的男人,有幾個真正潔身自好的?我父親身邊,也有諸多姬妾,舅父叔父等人也是如此,我說一點都不在意,那是假的,但要說爲此生氣,卻也不至於。”
謝偃聽她說得誠懇,微微一笑,又道:“假如叫你選,你情願我有,還是沒有呢?”
盧氏自若道:“當然是沒有更好。人都有私心,有私心的人一旦多了,那就麻煩,於我而言,那樣的女人越少越好。”
謝偃目光忽然生出幾分感傷來,交握住的手微微用力,道:“夫人,從前你怎麼不說呢?”
盧氏有些詫異:“說什麼?”
“說你不喜歡我有別人,”謝偃道:“如果你肯說,也許……”
“也許什麼?”盧氏輕笑道:“難道你會因此送走她們嗎?”
謝偃語氣溫和,反問道:“你都沒有試過,怎麼就知道我不會?”
盧氏怔住了。
半晌之後,她才輕輕道:“或許是因爲,我也有怯懦之處吧。”
“有時候,如果不說出來,還可以裝糊塗,還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若是說出口,便沒有辦法挽回了。”
“人是會權衡利弊的,我也一樣,”盧氏輕嘆口氣,神情之中有些淡淡的感懷:“如果我說了,你又答允,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但我說了,你若覺得那是滑天下之大稽,我豈非自取其辱?”
“對於朝不保夕的人而言,顏面是世間最不要緊的東西,但於你我而言,那卻是世間第一等要緊的東西。謝家門風清正,我若不說,也沒有姬妾能逾越,不過是添些不甚要緊的煩心人,但若是說了,興許就會一敗塗地。”
“我嫁進謝家時,也還很年輕,着實不敢去賭,”回想往昔,她似乎覺得有些好笑,搖頭道:“等年歲漸長,又有了那幾個孩子,那些小事,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夫人年少時,芳名動京師,能娶到你,也是我的福氣,”謝偃同樣有些感懷,低聲道:“從前你什麼都不說,我也蠢,以爲你是不在意那些的……”
“你也不必覺得愧疚,歸根結底,你並不欠我什麼。”
盧氏笑道:“妻子的體面,主母的尊榮,哪一樣你都沒虧待我,咱們扯平了。”
“是我太貪心了,”謝偃道:“驀然回首之後,發現自己想要的,其實還有很多……”
“阿湘,”他有些窘迫,躊躇一會兒,才低聲道:“我現在說這些,是不是有點晚了?”
盧氏道:“你是聰明人,其實都明白的。”
謝偃目光微黯,垂首不語。
盧氏似乎沒瞧見這一幕,神情恬靜如常,只徐徐道:“我倒有另一件事,想要問問老爺。”
謝偃勉強打起精神來,道:“什麼事?”
盧氏道:“你是不是有意裝醉,回來糊弄我的?”
“……”謝偃也不在乎牀榻還溼着了,歪倒在上邊,哈欠連天道:“我困了,要睡了。”
盧氏氣笑了,推他一下,道:“你起來。”
謝偃置若罔聞。
“我不問就是了,”盧氏忍俊不禁,溫言道:“牀褥都溼了,睡在上邊會難受的。”
謝偃沒有反應,她也不介意,出聲傳人入內,叫去取套新的來,女婢見牀榻上還有溼茶葉在,神情有些訝異。
盧氏道:“老爺喝多了,不仔細將茶水撒在上邊了。”
謝偃早就坐起來了,這會兒卻沒吭聲,等女婢將牀褥鋪好,倒頭便睡了,盧氏見狀,也沒再說別的,爲他蓋上被子,自去洗漱了。
……
父母院中發生的事情,謝華琅自然不知,第二日去見母親時,也只是聽說父親昨夜喝醉了,今日起的格外晚些。
“我去阿瑩姐姐那兒瞧瞧,”她同母親這樣講:“聽說林崇今日要來,我見那三個壞小子聚在一起,不定在打什麼主意呢。”
盧氏淡淡瞥她一眼,道:“我怎麼覺得,比起那三個壞小子,你也不像是個正經人?”
“阿孃,”謝華琅不開心了,鬱卒道:“哪有這麼說自己女兒的?”
盧氏看出她看熱鬧的心思來了,倒是沒戳破,擺擺手道:“去吧去吧,若是晚了,怕要看不成戲了。”
謝華琅老臉一紅,胡亂說了幾句敷衍過去,便忙不迭起身,一溜煙兒跑了。
她慣來同謝瑩相熟,好的跟親姐妹似的,謝瑩處的僕婢見她來,也不覺得奇怪,迎她進去,口中笑道:“女郎前日起了興致,對着那盆綠菊作畫兒,只是被六郎他們攪擾,畫到一半兒便停了,這會兒正打算續上呢。”
謝華琅專工書法,謝瑩卻擅於丹青,畫技很是不俗,謝華琅聽那女婢這樣言說,倒真有些感興趣,人進了內室,還沒等開口呢,就聽謝瑩道:“枝枝,你也是來湊熱鬧的?”
謝華琅有點不好意思了:“哪有。”
“我還不知道你們,”謝瑩手中捏一支紫毫筆,頭也沒擡:“那幾個小混賬昨日就在這兒打轉,怕是沒安好心,你這時候過來,想也知道是來做什麼的。”
謝華琅訕訕的去撒嬌:“阿瑩姐姐。”
謝瑩將筆擱下,斜她一眼,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
謝華琅湊過去瞧,便見畫上綠菊挺竣,樸拙淡雅,極是宜人,忙誇讚起來。
另有女婢奉了茶來,二人相對而坐,飲了幾口,便聽人傳話,說是永儀侯府的世子來了。
謝華琅身份畢竟不同於往日,正在猶豫要不要躲到屏風後邊去,就聽外邊一陣亂糟糟的腳步聲傳來,像是有好幾個人一塊兒跑出來了。
她心中一動,靜坐原地,沒有起身,卻豎起耳朵,去聽外邊動靜。
“林崇哥哥,林崇哥哥,我們去騎馬吧,你不是說,要帶我們出去玩兒嗎?”
謝瑋謝莊三人的聲音遠遠傳來,帶着少年特有的清朗氣,一口一個“哥哥”,叫的可真是甜,就跟昨日干巴巴稱呼“永儀侯府的世子”的不是他們似的。
謝華琅心中好笑,面上禁不住帶了幾分出來,轉眼去瞧謝瑩,果然見她也正忍俊不禁,二人對視一眼,顯然是猜度出對方所想,齊齊掩口而笑。
林崇幾度投身軍旅,身姿筆挺,氣度端肅,即便是出門做客,也習慣性的斂容肅立,當然也做不出像謝華琅那樣主動投懷送抱、卿卿我我的事情來。
謝家還有幾位小郎君,陪着他們去騎馬遊獵,藉機來會一會未婚妻,自然也是一條登門的途徑。
唯一有點缺憾的就是,那幾個小舅子,似乎真的打算跟他一起去騎馬。
他怔了一下,才道:“你們還太小,能騎馬嗎?”
“怎麼不能?”幾個孩子之中,謝瑋最大,他仰起頭,天真無邪的道:“阿爹差人專程找了幾匹矮腳馬,我們騎着剛剛好。”
“林崇哥哥,”謝莊露出一個失落的神情來:“你不會是在騙我們吧?”
“……”林崇禮貌的笑:“怎麼會呢。”
“太好了!”謝瀾滿懷期待的歡呼一聲:“我們走吧!”
林崇目光轉向另一處,頓了頓,又問謝瑋:“你姐姐呢,怎麼不見她?”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跟我阿姐一起去哪兒玩了吧,”謝瑋左右看了看,有些不耐煩的道:“別管她們了,林崇哥哥,我們騎馬去!”
謝瀾與謝莊也催促道:“走了走了!”
“……”林崇只得道:“好吧。”
那幾人推着他往外走,沒走幾步,謝莊便問:“林崇哥哥,我見你騎的那匹馬可精神了,聽說是從西域引進的良種。”
林崇低頭看他,目光柔和道:“等你長大了,我叫人尋一匹給你。”
謝瑋與謝瀾起鬨道:“我們也要!”
林崇安撫道:“都有。”
謝瑋想了想,道:“林崇哥哥,騎馬很累嗎?我聽阿爹說,戰場上有時候連日趕路,接連幾天都在馬上。”
林崇道:“還好。”
“哦,”謝莊點頭,又好奇道:“屁股上會長繭子嗎?”
“……”林崇暗中磨了磨牙,露出一個和善的笑:“你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