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了月中,夜色深深寂寥, 天上明月掩在烏雲之後, 半分光亮都不曾散落到地上。
顧景陽將披風解下, 遞與衡嘉:“你們在外等候。”
衡嘉將披風搭在臂上,神態平靜, 一如往昔:“是。”
天氣已經很冷了, 更別說淑嘉縣主才生產完沒多少時日, 愈加需要保暖。
顧景陽將厚重的織物垂簾掀開, 人一入內, 便覺內中暖香襲來。
他並不停留, 繼續前行,到內室門前去輕叩三下, 就聽淑嘉縣主柔緩的聲音傳了出來。
“進來吧。”
顧景陽推門進去,便見淑嘉縣主斜倚在暖爐上, 神情恬靜如常, 擡眼見了他, 才正坐起身。
她的相貌是很年輕的,娥眉淡掃,脣脂輕點,然而眉宇間的氣度卻很沉穩, 仍有種令人不自覺想要臣服的威勢。
顧景陽將門掩上,微微欠身, 向她致意:“很久不曾見到天后了。”
鄭後神情中浮現出一絲柔和的笑意, 擡手示意他起身, 不像是曾經勢同水火的一對仇寇碰面,倒像是多年未見的舊友:“九郎風采如昔。”
不遠處另有繡凳,顧景陽近前去落座,鄭後端起面前茶盞,徐徐飲了一口,方纔道:“想來,你心裡有很多話想問。”
“曾經是有的。”顧景陽彬彬有禮道:“但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問與不問,其實都一樣了。”
鄭後沒有問他打算怎樣處置自己,更不會開口求饒,他們都曾經在帝國最高的權位上停駐住,內心的強大與堅韌,遠非尋常人所能比。
她只要知道,倘若易地而處,自己會如何處置此事,便不會再說那些多餘的話了。
鄭後淡淡一笑,道:“是哪裡露了痕跡,叫你生疑的?”
顧景陽並不隱瞞,坦然道:“新平不經意間,透露出了阿媛的真正死因。”
“怪不得你叫人處置了她。”鄭後微露恍然,不知是想到了什麼,忽然笑了起來。
她轉目看向顧景陽,若有所思道:“我以爲早先三娘遇刺,不足以叫你對宗室下狠手,所以才格外添了這一步,不想竟是畫蛇添足。”
“已經很了不起了。”顧景陽卻讚道:“從得知我與枝枝生情開始籌劃,環環相扣,借力打力,這樣精妙絕倫的計策,只用了幾日時間便策劃出來,若非是偶然疏漏了一點,興許天后來日便能成功。”
“一着不慎,滿盤皆輸,”鄭後從容一笑,道:“但輸了就是輸了,沒有必要再去糾結於因何失手。”
顧景陽同樣也沒有再提,只道:“天后是如何知道,我與枝枝生情的?”
他略一思忖,旋即又道:“是因爲我贈與枝枝的玉佩?”
“的確是。”鄭後頷首:“那是太宗文皇帝所留,先是給了先帝,後來先帝又給了你,意義非同一般,那日在三娘身上見到,我也吃了一驚,後來想了想,又覺得這是天賜良機。”
“不要這麼看着我,九郎。”她輕輕笑了起來,長眉一挑,又釋然道:“罷了罷了,左右我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目光。”
鄭後靜靜的注視着他,面上的笑意漸漸消弭,如此過了一會兒,方纔繼續道:“你小時候,我便不喜歡你。你生的不像我,也不像先帝,反倒很像太宗文皇帝,尤其是看我的眼神,同他一模一樣,先天就帶着幾分憎惡。”
“我是你的生母,也是我將你帶來這世間,你憑什麼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重又笑了起來:“你覺得我爲達目的不擇手段,殘酷冷血,永遠都充滿了向上爬的野望,你覺得女人不應該是這樣的,她們應該是溫柔的,順從的,卑微的伏在男人身後,以敬慕與謙卑的神情仰望他們,是不是?”
顧景陽靜默不語。
“我偏不要做那種人!”
鄭後冷冷一哂,道:“我是家中長女,你外祖母生我時難產,再不能有孩子了,父親便一個接一個的往家裡娶,那些侍妾暗地裡擠兌我母親,對她冷嘲熱諷,還有人敢到我面前去說三道四,我母親勸我忍一忍,我偏不忍!”
“後來我嫁與先帝,做了太子妃,太宗文皇帝便不喜歡我。他覺得我太過鋒芒畢露,可他忘了,當初他叫先帝娶我,不正是因爲我這性情嗎?”
“先帝駕崩,我登基爲帝,天下側目,議論紛紛,這是爲什麼?”
“因爲我昏庸嗎?因爲我無能嗎?因爲我任用奸佞,剷除忠直之士嗎?”
“都不是,”她冷喝道:“因爲我是個女人!”
“但我不服氣!誰說這天下,便一定要男人來坐?!”
鄭後說的時候,顧景陽便坐在一側靜聽,待她說完,仍舊心平氣和,神情之中甚至於帶了三分溫煦的笑意。
他輕輕擊掌,讚道:“真是十分動人的言辭。”
鄭後冷笑不語。
顧景陽淡淡道:“天后既不服氣,既然覺得不公,爲何還要在宮廷政變之後,退居太后之位,要求與先帝同葬呢?”
鄭後面色微變,深深看他一眼,卻沒有言語。
“因爲天后的政權體統,原本就來自於顧氏皇族,因爲你是先帝的妻室,因爲你是我、章獻太子、魏王、臨安長公主的生母。”
顧景陽道:“天后稱帝,若是公然起兵,殺入長安,盡屠宗室,我絕無二話,然而你挽着先帝的手臂坐上朝堂,又踩着顧家人的屍骨,坐到顧家先祖戰場廝殺奪來的江山上,我不服氣。”
“韓王、齊王、蔣王、越王、曹王、霍王、魯王等人,還有建安大長公主、常山大長公主、金城大長公主、丹陽大長公主等等諸多宗室,天后稱帝之後,高祖、太宗子孫,幾乎屠戮一空,這是多少血淚?”
“天后,”顧景陽一字字道:“我也姓顧。”
鄭後靜靜看着他,他也沒再言語,如此過了良久,她輕輕道:“話不投機半句多。”
顧景陽頷首道:“正是如此。”
“還是說點別的吧。”鄭後低低的嘆口氣,又笑了起來:“雖然彼此憎惡,但最後一面,還在爭執不休,將來回想起來,總會有些感傷的吧。”
她現下這幅面孔,正是青春鮮豔的時候,莞爾微笑時,更覺美貌動人,然而就在這言語間,卻透露出幾分夕陽暮色,哀傷淡淡,顧景陽即便素來同她不親近,現下也不禁有些感懷。
“淑嘉呢,”他頓了頓,道:“天后進了她的身體,她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鄭後說起此事,神情中閃過一抹傷懷,她是很喜歡這個外孫女的:“我不知道她在那兒,或許,已經……”
她又嘆了口氣,道:“多半是那樣的吧。”
顧景陽早先也有猜測,對此倒不奇怪,只嘆道:“倘若我與枝枝不曾相戀,或許,天后也能安享此生吧。”
“誰知道呢。”鄭後隨意應了一聲,倒是真的仔細想了想:“謝允是謝家的長子,將來必要承繼家業,我籠住了他,日子總不會過得太壞。”
她似乎是想起了什麼有意思的事,忽又笑了起來:“謝家人總覺得我會對謝瀾做點什麼,其實真的沒必要,區區一個國公之位,我豈會放在眼裡?若我謀算成真,封王亦不在話下。”
顧景陽同她不甚親近,但對於她的頭腦,慣來都是欽佩的:“的確。”
“三娘聰敏,只是不喜政事,既如此,來日做了太后,只管安享富貴,豈不樂哉?”
鄭後並不諱言自己的計策:“謝家作爲後族,幼主登基,能得到的益處可想而知,就局勢而言,他們其實是有短板的,只是謝家女郎實在出衆,大娘看着不顯山不露水,卻能定的下心,將永儀侯府籠絡的如此穩妥,最後一塊短板也齊全了。”
“來日謝家再嫁女入宮,連出兩朝太后,聲勢之顯赫可想而知,廢帝自立,也未可知啊。”
顧景陽靜靜聽着,並不爲之動怒,只在她說完之後,頷首贊同道:“的確是非常好的計策,天后心思縝密,幾乎要將其達成了。”
“我只是沒有想到,你會這樣在意三娘。”
鄭後神情有些複雜,頓了頓,方纔繼續道:“你自幼性情淡漠,冷靜自持,我以爲,你不會愛上別人的。”
提起心上人,顧景陽的神情似乎也柔和起來:“枝枝很好。”
他靜默一會兒,又道:“我很喜歡。”
鄭後微微一笑,神情說不出是認真,還是敷衍:“恭喜你。”
顧景陽溫和道:“多謝。”
時辰已經不早了,室外夜色深深,一片安謐,內室之中,也無人再做聲,似乎都在這樣寂靜的夜色中,陷入了不知名的夢境。
案上的那盞燈火跳了跳,發出輕微的一聲響,也將那兩人驚醒了。
鄭後執起燈盞一側的銀釺子,挑了挑那烏色的燈芯,有些感慨的道:“上一次這樣對坐說話,是什麼時候的事?”
顧景陽想了想,道:“彷彿是兩年前,天后辭世的前夜。”
“真是很久之前了,”鄭後笑了,又沉默了一會兒,道:“這一次,想來真的是永別了。”
她靜靜注視着面前的長子,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長大了,面容俊秀,氣度沉穩,早在幾年之前,便能同她匹敵了。
周王是在她身邊長大的,魏王與臨安長公主也一樣,只有他,生下來之後,便被太宗文皇帝接過去,親自教養長大。
後來他會走了,會說話了,好像也曾偷偷去見她。
只是那時候她處在太宗文皇帝的陰影之下,每每見了他,都想起自己當初的孱弱與無能爲力,恨屋及烏,連帶着也不喜歡他。
後來,他就不再去找自己了。
她心中忽然生出了幾分難言的酸澀,這纔想起,從小到大,她好像都沒有抱過這個孩子。
不知怎麼,鄭後有些隱忍的難過起來,伸臂過去,道:“九郎,你過來。叫我看看你。”
顧景陽靜靜看着她,過了一會兒,搖頭道:“還是算了。”
“你是不是很恨我?”鄭後一怔,將手收回,掩住心中的酸楚:“太宗文皇帝過世之後,我尋由將你幽禁,達十數年之久。人活一世,能有幾個十數年?”
“那倒沒有。”話說到了最後,顧景陽站起身來,準備離去。
他神情恬淡,儀態斂和:“歸根結底,我與天后到了今天這地步,彼此之間從來沒有過誤會錯失,也同世人所謂的母子親緣無關。成王敗寇,如此而已。”
向她垂首致禮,顧景陽道:“就此別過。”言罷,轉身離去。
成王敗寇……
到最後,同她說起這四個字的,竟是她的親生兒子。
鄭後覺得有些諷刺,還有些荒唐,她想笑一下的,可也不知怎麼,淚珠忽然自眼眶滾滾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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