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國公府。
朱漆的大門緊閉着,門上那對威風凜凜的銅獸銜環,也像是被這滿城的死氣凍住了,失了光彩。
一地蕭索。
無葉就站在這扇門外。
他已經站了很久。
從午後站到黃昏,又從黃昏站到了這片天徹底被夜色浸透。
他像一尊石雕,任憑風雪卷着冰渣,抽打在他那身單薄的青衣上,一動不動。
這身屬於凡塵的衣物,終究不如那身穿了十幾年的僧袍,能抵禦這人間的寒冷。
可他心中的那團火,卻燒得越來越旺。
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等。
或許,他只是想在離開這座囚籠般的長安城之前,再看她一眼。
看一眼那個,會在他面前臉紅,會拉着他的袖子耍賴,會用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固執地看着他的姑娘。
他只是想將她的模樣,牢牢刻在心裡。
然後帶着這份念想,去走那條,可能再也回不來的路。
吱呀——
那扇沉重的大門,終於開了一道縫。
一道微弱的燈光,從門縫裡透了出來,像一隻螢火蟲,在無盡的黑暗中搖曳着。
一個小小的身影,提着一盞燈籠,從裡面走出來。
是阿黛。
她換下了一身素縞,穿着一件厚實的棉襖,頭髮簡單地綰成一個髻,沒有插任何珠花。
那張總是帶着笑意的臉,仍舊掛着微笑,只是臉色略顯蒼白。
她手裡拎着一個食盒,看樣子,是要去白馬寺,給慧明大師送些吃食。
當她看見站在門外風雪裡的無葉時,整個人都愣住了,提着燈籠的手,微微顫抖,那點微弱的火光,也在風中搖曳得更加厲害。
她看着他身上那件陌生的青衣,看着他那張被風雪吹得有些發紅的臉,看着他眼中那份決絕。
她明白了。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有些人註定是要分開的。
“你要走?”
她開口了,聲音沙啞,卻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
不是疑問,是陳述。
她見慣了離別,見慣了人世間最直白的離開,只是沒想他會走。
他以爲,她會哭,會問,會像那晚一樣,拉着他的袖子不放手。
可她沒有。
她只是靜靜地看着他。
“嗯。”
無葉點了點頭,喉嚨發緊,千言萬語,只匯成這一個字。
“什麼時候?”
“現在。”
“去哪兒?”
“……北疆。”
阿黛的身體,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北疆。
那個埋葬了她兄長,埋葬了她所有親人,也埋葬了她所有希望的地方。
他也要去那裡。
她忽然笑了。
“也好。”
她說:“那裡冷,死得快,少受罪。”
無葉看着她,呼吸越來越急促急促。
他想上前,想抱住她,想告訴她,他不是去送死。
可他伸出手,卻又無力地垂下。
“你等等。”
阿黛忽然轉身,又走進了那扇大門。
無葉站在原地,看着那道門縫,在他面前,緩緩合上。
他不知道她要做什麼,只能繼續等。
這一次,他沒有等太久。
門又開了。
阿黛走了出來,手裡捧着一柄用粗布包裹着的,長條狀的東西。
她走到他的面前,將那個東西,塞進了他的懷裡。
“拿着。”
她的語氣很平靜。
無葉解開粗布。
裡面,是一柄連鞘的長劍。
劍鞘是鯊魚皮所制,樸實無華,劍柄是烏木的,入手處沉甸甸的,帶着一種冰冷的質感。
他緩緩抽出劍。
劍身在燈籠昏黃的光下,泛着幽幽的寒芒。
這是一柄真正上過戰場,飲過人血的劍。
在劍柄與劍身的連接處,刻着一個古樸的篆字。
樾。
“我哥說,大丈夫當如是。上能爲君王撐傘蓋,下能爲百姓庇一方。”
阿黛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卻帶着一種莊重的味道。
“這‘樾’字,便是樹蔭。”
她擡起頭,那雙枯井般的眼睛,終於有了一絲微光,她看着他,一字一頓。
“我不要你做什麼大英雄,也不要你爲誰報仇。”
“我只要你護着自己。”
“若有餘力,便爲那些該活下去的好人,撐開一片蔭涼。”
她伸出手,用她那冰涼的指尖,輕輕撫過劍身上那個樾字。
“別讓他們,也像我哥一樣,被這世道的風雪,活活凍死了。”
無葉握着劍,只覺得那冰冷的劍柄,滾燙得幾乎要烙穿他的手心。
這不是一柄劍。
這是她的期望。
是她遞給他的最後一絲溫暖,也是最沉重的一份囑託。
“好。”
他終於開口,聲音嘶啞,卻鄭重得像是當年在佛前立下的誓言。
他將劍插回鞘中,別在腰間。
這柄劍,從此便是他的戒律,也是他的佛。
他看着她,想再多說些什麼,卻發現,任何言語,在此刻,都顯得如此蒼多餘。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最後一眼。
然後,毅然轉身,走入那無盡的風雪之中。
沒有回頭。
阿黛站在原地,看着那個青色的背影,一點一點地,被風雪吞噬,直到再也看不見。
她沒有哭。
只是伸出手,接住了一片從天而降的,冰冷的雪花。
雪花在她的掌心,瞬間融化,化作一滴冰涼的水珠。
風雪中,無葉的身影,堅定而決絕。
他腰間的短劍,隨着他的步伐,輕輕晃動。
他不知道前路是什麼。
是刀山,是火海,是萬劫不復。
可他知道,自己該往哪兒走。
北疆。
“我送你。”
阿黛不知何時站在了他的身邊,陪着他一起走過盛世繁華的長安,她笑了,笑得一如既往地活潑:“你爲什麼要去北疆?”
“不知道。”
無葉鬆了口氣,當阿黛的眸子沒有那麼沉重的時候,他的心情也變得輕快了不少:“只覺得我該去那裡,該去做些什麼。”
阿黛緩緩地點了點頭:“那裡很美,但也很危險,萬事都得小心,前面的路不好走。”
無葉頷首,重重地點頭。
那是她的家,她最惦念的地方,可卻沒有一個人活着。
人總是要有希望的。
無葉想成爲那個被她惦念的人。
她值得他這份孤勇。
她值得。
“就送到這裡吧。”
阿黛從腰間解下一個袋子:“小姐給你的。”
“這是……”無葉接過袋子。
阿黛笑着說道:“盤纏,還有一封信。”
無葉展開信,神情凝重了起來。
北疆,遠比他想的,更加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