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得更大了。
起先是刀子割,一片片。
如今是雪粒子,一粒粒,砸在人臉上不疼,只是麻木。
李東樾就那麼站着,在帥帳前。
墳前無人守陵。
只有兩溜熄了火的鐵風燈,在風裡低低地響,嗚嗚咽咽,像有誰在裡頭小聲地哭。
帥帳方圓百步,本該是軍營裡最鐵桶一塊的地兒,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雪地裡跑過去一隻兔子,都得留下三根毛纔算完。
可現在,它像是被這方天地給忘了。
李東樾的心,也跟着這風雪,一寸寸往下沉。
他覺着冷,可這冷不是從天上來的,是從自個兒心底裡頭冒出來的。
懷裡的包裹滾燙。
那是阿黛的命,是蘇枕雪的盼頭,沉甸甸的,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他吸了一口氣,風雪便不管不顧地涌進肺裡,像是灌進去一把碎冰碴子,疼得鑽心。
但也正是這股子疼,讓他紛亂的心神,重新擰成了一股繩。
他站直了身子,像一杆戳在雪地裡的槍。
伸出手掀開了那厚得能擋刀的帳簾。
沒有通傳,也無人阻攔。
他走了進去。
帳內比帳外還要冷。
那是一種沒有生氣的死寂的冷。
正中的巨大火盆裡,上好的銀霜炭早就燒成了灰。
一撮撮的死灰,尚有餘溫,像人死後遲遲不肯散去的念想。
地上鋪着一張碩大的虎皮,那畜生臨死前的兇性,都凝固在圓睜的虎目裡,可如今,也只剩下空洞洞的煞氣。
一道屏風,隔開了內外。
屏風後,隱約有個臥榻的影子,榻上躺着個人,紋絲不動。
空氣裡,有股子藥味,濃得化不開,裡頭還夾着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腐朽味道,像是老宅子裡放了幾十年沒開過的木箱子。
李東樾的腳步驟然停下,像是被釘在了地上。
他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那道屏風,四肢百骸的血好像都停了,不流了。
“什麼人!”
一聲厲喝,像一柄出鞘的刀,從屏風後劈了出來。
緊接着,一個身影大步繞出,玄甲在身,身形魁梧如山,面容剛毅,只是那雙眼睛裡,有種久居人上的警惕,和不加掩飾的傲慢。
他看見李東樾,眉頭便擰成了一個死結。
“李東樾?”
他認得他。
“韓將軍。”
李東樾躬身行禮,嗓子幹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韓徵。
靖國公的義子之一,以治軍如鐵,鐵面無私聞名於北疆。
“誰讓你進來的?”
韓徵的聲音裡沒有一絲溫度,像是帳外冰封的河面。
他不是在問話,是在審一個犯人。
“卑職有萬急軍情,求見國公。”
李東樾擡起頭,迎上他刀子般的目光。
“國公在休養。”
韓徵說得斬釘截鐵,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這是軍令。”
這四個字,像四座山,壓了下來。
李東樾的心,徹底沉到了底。
“韓將軍,此事幹系北疆安危,萬分火急。”他往前走了一步,還想再爭一爭。
韓徵冷哼一聲,像是在驅趕一隻蒼蠅,眼裡的輕蔑幾乎要溢出來。
“北疆的安危,自有我等袍澤拿命去填。輪不到你一個都尉來操心。退下。”
李東樾沒動。
就那麼沉默地,固執地,站在那兒。
他心裡清楚,今天要是退了這一步,就再也沒有往前走的機會了。
阿黛的囑託,小姐的期望,北疆三十萬條性命……這些東西,都壓在他一個人的肩膀上。
他退不了。
“我說了,退下!”
韓徵的聲音陡然拔高,手已經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一股冰冷的殺氣,像是水銀瀉地,瞬間鋪滿了整座帥帳。
李東樾還是沒動。
他只是很慢,很慢地,從懷裡掏出了那個被煙火薰得焦黑的包裹。
他將包裹高高舉起,舉過頭頂。
沙啞的聲音,在死寂的帥帳裡迴盪,有一種豁出命去的悲壯。
“靖安郡主蘇枕雪,託人以命相送,自長安八百里加急而回的軍情。”
“郡主說,此物,可解北疆之圍。”
蘇枕雪。
這三個字,像一根針,紮了韓徵一下。
他按在刀柄上的手,微不可查地頓了頓。
眼神裡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有不屑,有惱怒,但更多的,是一種被人觸碰了逆鱗的煩躁。
他盯着那個包裹,像是看着什麼不祥之物。
最終,他還是伸出手,一把將包裹奪了過去。
他粗暴地撕開油布,一張被薰得焦黃的輿圖,落在他手上。
他抖開了那張輿圖。
韓徵的目光飛快掃過,臉上的神情,愈發陰沉,像是能擰出水來。
圖上,硃砂的紅線,勾勒出北疆犬牙交錯的地形,山川河流,標註得清清楚楚。
而在那條被他們視作天塹,斷定狄人絕無可能通過的茶馬穀道的暗河上,一個鮮紅的圈,刺眼地圈出了一個讓人心驚肉跳的數字。
一萬。
“荒唐!”
韓徵將輿圖狠狠摔在地上,像是丟掉了一塊沾了屎的抹布。
他指着李東樾的鼻子,怒不可遏地咆哮。
“一個長於深閨,連北疆的風雪是冷是暖都不知道的女人,她懂什麼軍國大事!”
“茶馬穀道暗河?那是死路!兩邊是萬丈懸崖,我軍斥候每日來回三趟,連只鳥都飛不過去!狄人一萬大軍,是插了翅膀,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是游泳?”
他的聲音在帥帳裡來回衝撞,震得人耳膜生疼。
狄人不會游泳,北疆沒人會選擇打水仗。
那冰碴子會要了人的命。
“大小姐在京城享福久了,把腦子也享糊塗了!她不懂,你一個都尉難道不懂嗎?”
“軍國大事,豈容她一個婦道人家胡言亂語,擾我軍心!”
他胸口劇烈地起伏,顯然是氣到了極處。
“還有你,李東樾!”
他的目光,像兩把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紮在李東樾身上。
“身爲都尉,不思安撫軍心,穩固戰局,反倒拿着這種無稽之談來帥帳譁衆取寵!”
“你可知,動搖軍心,按律當斬!”
李東樾沉默地聽着,一個字也沒有辯解。
他知道,跟一個認定你是錯的人講道理,是這世上最沒道理的事。
他只是彎下腰,很慢,很安靜地,將那張被丟在地上的輿圖,重新撿了起來。
他用袖子,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塵,那動作,輕柔得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寶。
那是阿黛的命換來的。
不能被這麼糟踐。
“滾出去。”
韓徵的聲音,冷得像冰窖裡的石頭。
“帶着你的東西,滾。”
“再讓我看到你拿這玩意兒蠱惑人心,我必斬你。”
李東樾擡起頭,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很平靜。
平靜得像冬日裡封凍的湖面,沒有一絲波瀾。
可誰也不知道,那冰面底下,是足以吞掉一切的暗流。
他沒再說話,只是轉身。
這個地方,已經沒有他說話的餘地了。
就在他一隻腳即將邁出帳門的時候。
一個溫和,卻又帶着幾分倦意的聲音,從他身後響了起來。
“等等。”
李東樾的腳步,停住了。
他回過頭。
只見另一名身着銀甲的將領,不知何時,已站在了屏風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