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房的門虛掩着。
一股濃重得化不開的草藥味,從門縫裡溢了出來,混雜着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氣。
慧明就躺在那張簡陋的木牀上,身上蓋着一牀洗得發白的薄被。
他瘦得幾乎脫了形,那張原本還算圓潤的臉,此刻顴骨高聳,眼窩深陷,嘴脣乾裂起皮,沒有一絲血色,如同一個被抽乾了精氣的老人。
胸口處,被烙鐵燙傷的地方,纏着厚厚的繃帶,依舊有暗紅的血跡,從繃帶裡一點一點地滲出來,觸目驚心。
聽到腳步聲,他費力地睜開了眼。
當看清來人是蘇枕雪時,那雙黯淡無光的眸子裡,瞬間迸發出一股激動得近乎癲狂的光彩,彷彿瀕死之人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他掙扎着想要坐起來,口中發出含混不清的“嗬嗬”聲。
“大師,別動!”
蘇枕雪快步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入手處,是硌人的骨頭,還有那身下傳來的,滾燙的體溫。
他在發燒,像個燙手的爐子。
“郡主……郡主……”
慧明伸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的手,卻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抓住了蘇枕雪的袖口。
他的嘴脣哆嗦着,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着血沫子。
“小心……郡主……一定要……小心……”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蘇枕雪,眼中滿是恐懼與急切。
“蕭家……蕭家只是……只是推出來的……”
“背後……背後還有人……那個人……”
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極爲可怕的事情,整個身體都劇烈地顫抖起來,眼中流露出一種瀕死般的恐懼。
“那個人……權勢滔天……他……他能通天……”
他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眼睛翻白,眼看就要背過氣去。
“大師!”
蘇枕雪心中一緊,連忙從腰間取下那個阿黛塞給她的,裝着救命藥丸的小瓷瓶,倒出一粒,塞進了慧明的嘴裡。
藥丸入口,慧明那劇烈的喘息,才漸漸平復下來。
可他看着蘇枕雪的眼神,依舊充滿了恐懼。
他不敢再說下去了。
那個名字,像一個禁忌的符咒,一旦說出口,便會招來滅頂之災。
他不怕說,怕的是蘇枕雪知道。
即便他曾經下了無數次的決心,可當他看到蘇枕雪的那一刻,就知道她一定會追查下去,這個名字不是援助,而是催命符。
他只能用那雙寫滿了恐懼與哀求的眼睛,看着蘇枕雪,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那兩個字。
“小心……”
蘇枕雪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恐懼,心中一片冰涼。
能讓一個看淡了生死的僧人,都恐懼到不敢說出名字的人。
這長安城裡,除了龍椅上那位還能有誰?
可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僅僅是因爲,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嗎?
還是說,這背後隱藏着更深的,不爲人知的秘密?
她走出禪房,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巨石,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了塵依舊在院中等她。
那壺茶已經涼了。
“大師。”
蘇枕雪走到他面前,聲音沙啞得厲害:“我做了一個夢。”
了塵的眼皮,動了動,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着,像是早已洞悉了一切。
“我夢見十年之後,我早已不在人世。而這座靖國公府,變成了東宮。夢裡,有一個人。”
她將那個荒誕離奇,卻又真實無比的夢,緩緩道來。
從那片逆季而開的玉龍牡丹,到那把被挑斷了琴絃的古琴。
從那三枚釘入廊柱的銀針,到那一腳踩碎的酒罈。
她講得很慢,很平靜,像是在說一個別人的故事。
可那微微顫抖的指尖,卻泄露了她內心的驚濤駭浪。
當她說到,自己枕邊那朵不知從何而來的,殷紅的花瓣時,一直閉目養神的了塵,終於緩緩睜開了眼。
他看着她,那雙渾濁的眸子裡,第一次,沒有了半分高深莫測,只有一種深沉的,近乎悲憫的瞭然。
“郡主。”
他輕輕地開口,聲音蒼老,卻帶着一種奇異的,能安撫人心的力量,如同暮鼓晨鐘,滌盪心扉。
“《金剛經》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蘇枕雪看着他,眼中是揮之不去的迷惘。
“我不懂佛法。”
“郡主不必懂。”
了塵微微一笑,那笑容裡,是某種超脫的智慧。
“您只需知道,有些緣法,本就不是這凡俗的道理,能夠解釋的。”
“您夢見的,或許是過去,或許是將來。或許,它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場鏡花水月。”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
“可郡主,您想過沒有。”
“無論那夢是真是假,無論您是否能看清前路。”
他伸出那隻乾枯的手,指了指蘇枕雪的心口。
“您想做的,您正在做的,可曾有過半分改變?”
蘇枕雪的心,猛地一震。
是啊。
無論有沒有那個夢,她都是蘇枕雪,是靖國公的女兒。
她都要爲父親的清白,爲蘇家的忠魂,爲北疆那三萬枉死的將士,三十百姓,討一個公道。
這與夢境無關,只與本心有關。
看着她眼中漸漸亮起的光,了塵欣慰地點了點頭。
他站起身,走到那棵光禿禿的銀杏樹下,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用油布包着的東西,遞給了蘇枕雪。
“這是慧明,拼死從糧倉裡帶出來的東西。”
蘇枕雪打開油布包。
裡面,是幾粒已經發黑、黴變,散發着一股惡臭的糧食。
還有一塊小小的,不起眼的鐵牌。
鐵牌上,刻着一個奇特的,由鷹與蛇組成的圖樣。
蘇枕雪的瞳孔,驟然緊縮。
那是……
錦衣衛的徽記!
是那支只聽命於皇帝一人,連內閣都無權過問的,大景朝最神秘,也最令人恐懼的特務機構。
“郡主。”
了塵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輕得像一陣風。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您只管往前走。”
他雙手合十,對着蘇枕.雪,深深一拜。
“佛祖,會看着您的。”
蘇枕雪握緊了手中的鐵牌,那冰冷的觸感,卻像一團火,瞬間點燃了她心中最後一點猶豫。
她擡頭,望向山下那片被暮色籠罩的長安城。
她知道,自己接下來要走的路,是刀山,是火海,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可她,無路可退。
因爲她的身後,是北疆的風雪。
還有那個在十年之後的人。
他過的……或許會比我好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