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黛感覺自己的意識沉如水底頑石,卻被一股溫柔而堅韌的力量,緩緩託舉而起。
灼痛感退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皮肉撕裂般的綿長細痛。
阿黛的睫毛顫了顫。
她聞到了一股味道。不是松脂燃燒的辛辣,不是皮肉焦糊的惡臭,而是一種混雜着草藥清苦與陳舊羊毛氈的粗糲氣息,卻意外地令人心安。
她還活着,只要是活着,就比任何傷藥都更能撫平她身體的痛楚。
她用力睜開眼,透過一線微光,映入眼簾的,是低矮簡陋的營帳頂棚,灰撲撲地,被風吹得微微起伏。
光線昏暗,卻真實。
“醒了!”
一個壓抑着驚喜的聲音在她身旁響起。
緊接着,腳步聲匆匆遠去。
阿黛轉動着僵硬的脖頸,看到了身旁小小的炭火盆,火苗微弱地跳動着,散發着一點暖意。
她躺在一張硬板牀上,身上蓋着厚重的毛氈,粗糙的質感摩挲着她的皮膚。
是軍營。
她回到了北疆軍營。
帳簾被猛地掀開,一道高大的身影裹挾着滿身風雪,大步走了進來。
光線從他身後涌入,將他的輪廓勾勒得格外清晰。
他摘下頭盔,露出一張被風霜雕刻過的臉龐,膚色是北地特有的黝黑,眉眼深邃,下頜的線條,比山岩還要堅硬。
那雙眼睛在昏暗的營帳裡,亮得驚人。
阿黛看着他。
“李東樾。”
她開口,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李東樾快步走到牀邊,單膝跪下,目光落在她被薰得漆黑,又有多處擦傷的臉上,眼底翻涌着壓抑的情緒。
“感覺怎麼樣?”
他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卻又在半空中停住,最後只是緊緊攥成了拳。
“死不了。”
阿黛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卻牽動了臉上的傷口,疼得她倒抽一口氣。
她掙扎着想坐起來,胸口那份幾乎要將她撕裂的包裹,是她此刻唯一的念想。
“別動。”
李東樾按住她的肩膀,力道沉穩,不容抗拒。
“軍醫看過了,你吸了太多濃煙,肺腑受了傷,身上也有多處燒傷,需要靜養。”
阿黛的目光越過他,望向帳外。朔風呼嘯,裹挾着兵士操練的呼喝與馬匹的嘶鳴,一切都那麼熟悉,卻又透着一絲說不出的陌生感。
“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
李東樾的聲音低沉。
“你現在是……”
阿黛打量着他身上的鎧甲,那不是尋常兵士的制式。
李東樾的眼神閃動了一下,似乎有一絲不自在,卻還是答道。
“都尉。”
“手下有二百人。”
阿黛的眼睛瞬間亮了。
那一點光,像深冬雪原上驟然點燃的星火,明亮而溫暖。
“好。”
她由衷地讚道,嘶啞的聲音裡,帶着一絲難以掩飾的驕傲。
“真好。”
這或許是她回到北疆後,聽到的唯一一個好消息。
李東樾看着她眼中的光,心口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刺了一下,他別開視線,不敢再看。
“你怎麼會一個人跑到那裡?”
他的聲音裡帶着後怕:“如果我的人再晚到一步……”
阿黛急切地打斷他,她此刻無心談論自身:“包裹呢?”
她掙扎着在自己身上摸索。
李東樾從懷中,取出了那個被薰得焦黑,卻依舊完好的包裹。
“在這裡。”
他將包裹遞給阿黛。
阿黛接過包裹,緊緊地抱在懷裡,彷彿那是她失而復得的心臟。
她看着李東樾,那雙清亮的眼睛裡,重新燃起了希望。
“東樾。”
“小姐讓我把這個交給國公。”
她的手指,因爲用力而微微顫抖。
“這裡面,是小姐繪製的輿圖,還有一封信。她說,這張輿圖,能解北疆之圍,能救三十萬將士的命。”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每一個字都帶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那是小姐的囑託,是她穿越千里風雪,從刀山火海中拼死帶回來的唯一的希望。
李東樾的目光落在包裹上,眼神變得無比複雜。
有震驚,有疑惑,還有一絲……
阿黛看不懂的沉痛。
“你快去。”
阿黛催促着,將包裹塞進他手裡。
“現在就去。務必,親手交到國公手上。”
她的語氣,帶着一種近乎命令的決絕。
她信他。
李東樾握着那個包裹,布料上傳來的,是阿黛的體溫,帶着一絲灼熱。
可他的心,卻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冷得像北疆萬年不化的玄冰。
他看着阿黛那雙寫滿了期盼的眼睛,看着她因爲激動而泛起紅暈的臉頰。
那些話,像燒紅的烙鐵,堵在他的喉嚨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該怎麼告訴她?
該怎麼告訴她,她拼了命帶回來的希望,或許從一開始,就註定是一場空。
他張了張嘴,喉結滾動了一下。
最終,他還是什麼都沒說。
他不能。
不能在此時,將她從烈火中拖出來,又親手將她推入更深的冰窟。
“好。”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低沉、沙啞,帶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
“我這就去。”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營帳裡,投下一片沉重的陰影。
“你好好休息。”
“軍醫說了,你需要安穩,不能再耗費心神。”
他轉身,腳步有些踉蹌地向外走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東樾。”
阿黛在身後叫住了他。
李東樾的身體僵了一下,卻沒有回頭。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對不對?”
她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絲不確定,像是在問他,又像是在問自己。
李東樾沒有回答。他只是掀開帳簾,大步走了出去。
朔風吹徹,冰冷的風雪瞬間灌入帳內,將他挺直的背影,襯托得無比孤寂。
阿黛看着他消失在風雪裡,心頭那塊懸了許久的巨石,終於緩緩落地。
疲憊如潮水般涌來。
她閉上眼睛,沉入了不安的睡夢之中。
夢裡,依舊是那場滔天的大火。
只是這一次,火光盡頭,站着的不是狄人,而是李東樾。
他背對着她,一言不發。
帥帳之外,風雪如刀。
李東樾站在風裡,像一尊被冰雪凍結的雕像。
懷裡的包裹,明明沒有多少份量,此刻卻烙鐵般滾燙,灼燒着他的胸膛,也灼燒着他的五臟六腑。
阿黛那雙滿是期盼的眼睛,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對不對?”那一句輕聲的呢喃,像一根最細的針,扎進了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他擡起頭,望向不遠處那頂被風雪籠罩的巨大帳篷。
它沉默地矗立着,那是帥帳,是蘇家軍的魂魄所在,是整個北疆的定海神針。
那裡曾是何等的壁壘森嚴,殺氣沖天。
每一次他遠遠經過,都能感受到那股從帳內瀰漫出的,屬於統帥的威嚴與決斷。
可現在。
那頂帳篷,靜得像一座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