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金坊後門,窄巷如喉。
夜風捲着枯葉,呼嘯而過。
蘇枕雪的身形靈動如蝶,如拂過花柳的清風,輕巧地越過一道道高牆,足不沾塵。
裴知寒的速度,非同凡響,他身法矯健,每一次落足都悄無聲息,輕盈得像一片羽毛。
銀月當空。
蘇枕雪的足尖輕點,躍上了一堵殘破的矮牆。
牆頭月色如水,銀光瀉地,將她修長的身影,拉扯得如一道虛幻的剪影。
她停下腳步。
她感覺到了一股比風雪更冷,比刀劍更硬的氣息,截住了裴知寒的去路。
一道黑影,手持一柄窄刃長劍,劍身在月光下,泛着幽冷的寒芒。
她身着一襲緊身黑衣,面部被一塊黑紗完全遮住,只露出一雙深邃,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眼。
看到那雙眼睛,蘇枕雪忽然升起了一股熟悉的感覺。
裴知寒也停下了腳步。
他一身玄色蟒袍,在夜色中顯得愈發深沉,與那黑影如同兩塊被風暴打磨過的巨石,無聲地對峙。
劍鋒,直指裴知寒的咽喉。
這動作沒有一絲猶豫,也沒有絲毫保留,是淬了毒的,只爲取人性命的殺招。
可裴知寒卻沒有任何驚慌,他只是冷冷地看着那雙眼睛,眼底的寒意,比對方手中的劍鋒更盛。
“是你。”
他的聲音沉穩而冷冽,帶着一種洞悉一切的篤定。
他知道,她一直在暗中蟄伏,等待着時機。
此刻出手,絕非偶然。
“大景如今這般,殿下居然還有心思月下追美人?”
那女人開口。
每一個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銀針,扎進了裴知寒的耳朵裡,刺痛着他的神經。
追美人?
蘇枕雪的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她聽得出這女人話語裡的恨意。
那份恨,帶着一種深深的怨毒,似乎與裴知寒,有着某種難以言說的牽扯。
從女人那雙熟悉的眼睛裡,蘇枕雪沒有看到始亂終棄的憤怒,也沒有看到情愫。
她只看到了恨。
那種濃烈的恨意,沒有夾雜任何的私情。
裴知寒凝視着女人,總覺得那雙眸子,像是一條火辣辣的長鞭,鞭笞着他的一舉一動。
他的記憶裡是有白馬寺地窖裡的那一幕,可時光已經被更改,歷史已經被掩埋,面前的女人絕不可能有那段記憶。
他們該是第一次見面纔對。
裴知寒沒有回答她,轉身走向立在長街上的蘇枕雪。
他牽起她的手,便要離開。
女人憤怒地目光鎖住裴知寒,卻無法不從他身上挪開。
當蘇枕雪出現的地方,很難有人不注意她。
只這一眼,女人看到了蘇枕雪。
那一瞬間,她手中的窄刃長劍,彷彿承受不住這突如其來的衝擊,哐噹一聲墜落在地,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窄巷中迴盪。
她整個人都怔住了,身體輕顫,像是被定格在時光裡的一尊雕塑。
“你認得我?”
蘇枕雪看到女人那失魂落魄的模樣,下意識地問道。
裴知寒卻不容她多言,只是緊緊拉着她的手,沒入了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風聲蕭蕭,帶走了所有疑問,只留下一個背影。
寒風愈發蕭瑟,捲起巷口堆積的枯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彷彿在爲這場無聲的對峙收尾。
遠處,沉重的腳步聲漸次傳來,那是禁軍巡邏的動靜。
待禁軍涌入這條窄巷時,街道上已空無一人,只餘一柄孤零零的窄刃長劍,在月光下泛着寒芒。
女人悄然無聲地立在房樑之上,身形與夜色融爲一體。
她目送着那兩道遠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她緩緩脫下面罩,露出一張清麗卻飽經風霜的臉龐,兩行清淚已不爭氣地順着臉頰滑落。
輕盈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李東樾的身影悄無聲息地落在房樑之上。
他看着那淚流滿面的女子,輕聲呼喚:“阿黛……”
阿黛緩緩轉過頭,那雙曾如鷹隼般銳利的眼眸,此刻卻寫滿了迷茫與不可置信。
她凝視着李東樾,聲音顫抖,帶着一絲奢望:“那……那是小姐麼?”
有人似她三分,便已慌了神。
阿黛淚已婆娑,低着頭自言自語,聲音破碎而無力:“東越……我好像看到小姐了……”
李東樾知道阿黛的執念有多深,那份執念,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李東樾走上前,在月光下將她涌入懷中,撫摸着她的青絲,眼裡盡是垂簾。
他沒有說話,只是這麼靜靜地陪着她,用沉默承受着她所有的悲傷。
十年了。
他一直都是這麼陪着她的。
從他跟隨裴知寒開始,從他們決定,要爲北疆沉冤昭雪開始,他就這麼陪着她,走過漫漫長夜,走過刀山火海。
“東越,我們什麼都改變不了……”
阿黛似乎已經沒有了繼續下去的希望,她趴在李東樾的懷中,那個像極了小姐的女人出現之後,打碎了她心裡最後的屏障:“北疆的冤……我們改變不了……小姐的罪……我永遠也做不到……是麼?”
李東樾還是沉默着。
阿黛仰起頭,淚眼朦朧地看着他,語氣裡帶着一絲難以置信的質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他當然知道了。
十年前,當他第一次見到那位年輕的殿下時,他就已經知道了。
這世上,有些事情,是註定改變不了的。
他一步一步,從內衛卒做到御林軍,從禁軍到錦衣衛。
他成爲了裴知寒最信任的人,甚至比他自己的影子更值得信任。
但同時落在他頭上的,除了皇權的信任,還有對皇權的瞭解。
北疆不過是史書上一筆帶過的塵埃,是過去,是歷史,是註定要被遺忘的犧牲。
裴知寒是絕對不可能爲他們翻案的。
李東樾太瞭解這位殿下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帝王心術,從來都是最無情也最現實的算計。
這場陳年舊案,並非一人之錯,而是整個大景朝堂的膿瘡。
那些揹負着冤殺蘇茂罪名的人,都是手握重權、盤根錯節的世家大族。
翻案,意味着要得罪半個朝堂,得罪半個天下,意味着要告訴史書他裴知寒不孝,父皇昏庸,整個朝堂愚蠢至極。
這天下,從來沒有絕對的公道。
有些事,有些人,終是要揹負着罪孽,永遠地長眠地下。
這是廟堂的規矩,亦是人間的無奈。
……
白馬寺。
她仰頭望去。
朦朧的月光下,白馬寺的山門巍峨聳立,飛檐斗拱,勾勒出古老而寂靜的輪廓。
那棵曾被寄予厚望的銀杏樹,如今已亭亭如蓋,枝繁葉茂,足以遮風擋雨。
十年的光陰,足夠改變一切,也足以讓一個懵懂的少年,長成一個揹負天下的帝王。
他們牽着手,站在參天的銀杏樹下。
月影斑駁。
一陣陣的恍惚,如同被風吹散的煙雲,纏繞在心頭。
他們都知道,只屬於他們的這場夢,就要醒了。
天光微亮,晨曦如水,溫柔地灑落在兩人身上。
裴知寒望着她,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溫柔與複雜。
他無比確認,這一次夢醒,他就能見到十年後的她了。
十年後的她,會是什麼樣的呢?
那纏繞多年的寒毒,是不是已經解了?
想到十年後,想到那如影隨形的寒毒,他幾乎是立刻脫口而出,聲音帶着一絲急切的沙啞:“不要成婚。”
蘇枕雪輕笑着,如漫天晨光裡藏匿着的星,她仰起頭,看着如今已可以遮風擋雨的銀杏,眸光流轉:“殿下費盡心思帶我來此,便是要我抗旨不尊?”
裴知寒抓着蘇枕雪的肩,親手將七寶琉璃珠花步搖刺入她的發間。
那珠花在晨光下熠熠生輝,彷彿承載着某種沉重的約定。
他將她擁入懷中,聲音在她耳畔低語,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也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
“天順十九年,皇后重病,你藉機入宮陪侍,她最喜愛花圃,可世人少知她欣賞的並非爭奇鬥豔的奇花異朵,反而鍾愛寒梅,你若帶着寒梅去拜會她,她必會讓你侍奉,到時你便已牽掛皇后身體爲慮,推延成婚之事。”
蘇枕雪輕笑着仰起頭,二人鼻尖不過半寸之餘:“然後呢?”
等孤。
裴知寒的話還未說出口。
夢,驟然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