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金坊。
長安城最珠光寶氣的地方,銷金窟,富貴鄉。
富麗堂皇。
流光溢彩。
白日裡車水馬龍,夜裡更是燈火通明,將半邊天都映得亮如白晝。
他們到時,坊內依舊是衣香鬢影,鶯聲燕語。
無數簪纓世家的千金貴女,如同一羣不知人間疾苦的蝴蝶,在珠玉堆裡穿梭。
一眼望去,衣香鬢影,鶯聲燕語,彷彿整個長安城的金貴與浮華,都匯聚於此。
裴知寒卻目不斜視,徑直走向最內側的一個琉璃櫃檯。
櫃中,一支七寶琉璃珠花步搖,靜靜地躺在猩紅色的絲絨上。
流光溢彩,攝人心魄。
步搖上的七彩琉璃,在燭火下變幻着如夢似幻的光澤,花瓣以極細的金絲纏繞,點綴着細碎的南海明珠。
它是坊內最昂貴的,最惹眼的。
像一滴墜入凡塵的星辰淚,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蘇枕雪一眼就看到了它。
心裡沒有任何波瀾。
她從未將這些飾物放在心上。
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卻彷彿被那珠花牢牢吸引,挪不開半分。
“這步搖當真是絕美。”
旁邊傳來一聲嬌俏的驚歎。
一位千金正與幾個交好的貴女圍在那步搖前,眼中盡是渴望。
“聽聞是西域進貢的琉璃,世間少有。”
另一名女子附和。
“只可惜,掌櫃的說此物只賣予有緣人,若是小姐想要啊,待會兒開了銀盤彩,中了頭花,便能收入囊中。”
那富家千金輕哼一聲。
“不過是裝腔作勢罷了。”
“我家父親在內閣任職,我就不信,這小小的上金坊,能拒絕了我們家。”
她衝着掌櫃一笑,露出一個自認爲得體的笑容。
“掌櫃的,這珠花我買了。”
“無論多少銀兩,我蕭家都出得起!”
掌櫃是一個精瘦的中年男子,滿臉堆笑。
“林小姐,您言重了。”
他搓着手,一臉爲難:“這步搖,確實不是銀錢能夠衡量的。乃是小店鎮店之寶,只贈予真正有緣之人。”
“有緣?”
林玉柔臉色一沉。
“我林玉柔,便是有緣人!”
……
長街華燈如晝,潑墨難染這人間富貴。
夜色深沉,卻被上金坊外溢的輝煌映得幾分曖昧。
守城軍的巡邏隊長張虎,今日卻被臨時抽調,領着手下二十幾號人,老老實實地守在了上金坊的街口。
平日裡,他可沒這般待遇,多半是尋個酒肆,喝二兩濁酒,罵幾聲娘。
張虎心裡清楚,今兒個的上金坊,怕是有大人物要來。
他眼神不動聲色地掃過坊門,那裡有禁軍統領親自率隊,連禁軍的旗幟都掛了出來,明晃晃地晃人眼,晃得他心裡發毛。
這般陣仗,絕不是爲了幾位權貴小姐爭奪一串珠花。
這長安城,水深得很,不是他這等小人物能看得清的。
他壓低聲音,對身旁副手耳語:“今晚,都他孃的把眼睛擦亮點,別惹那不該惹的麻煩。瞧那禁軍的架勢,今日坊裡怕是要出些動靜。”
副手也壓低了聲音,臉上帶着幾分疑惑:“隊長,就爲了個破珠花,至於把禁軍都請出來?這他孃的,是哪家大人物的彩頭?”
“閉嘴。”
張虎不耐地斥道,語氣裡帶着幾分壓抑的緊張,又透着一股子老江湖的精明:“什麼珠花不珠花,那都是明面上的說辭。這世間事,哪有表面這般簡單?今晚,怕是有東西要見血。”
坊內的喧囂此刻卻愈發高漲。
人聲鼎沸,笑語喧譁,與坊外這股壓抑的氣氛,形成一種詭異的對比。
琉璃櫃檯前,林玉柔那張嬌豔的臉上,寫滿了不甘。
她身邊的幾個貴女,雖然嘴上幫腔,眼底卻也透着一絲看好戲的意味。
這等熱鬧,在她們波瀾不驚的深閨生活裡,可是難得一見。
“掌櫃的,你這般說辭,是瞧不起我林家嗎?”
林玉柔聲音拔高了幾分,帶着盛氣凌人的傲慢,像只開屏的孔雀。
她伸出一隻塗了丹蔻的手,指尖幾乎要戳到琉璃櫃檯,架勢恨不得把這櫃檯戳個窟窿:“無論你這步搖有何玄妙,我父親一句話便能讓這上金坊在長安城開不下去!”
她說完,高傲地揚了揚下巴,彷彿自己掌握着這世間的生殺予奪大權。
周圍的圍觀者竊竊私語,有人替掌櫃的捏了把汗,也有人眼神輕蔑,只當林家小姐仗勢欺人,慣會這等把戲。
掌櫃的身子矮了半截,弓着腰,臉上堆着的笑容卻一點沒少。
那笑容,此刻看在林玉柔眼裡,卻像是浸了油的滑溜,抓不住,捏不緊,讓人心生煩躁。
林家大小姐想得到自己能夠靠權勢欺人,卻沒想到,能在長安平地起高樓的上金坊,背後又怎麼可能單薄?
“哎喲,林小姐您可真是折煞小的了。”
掌櫃連連擺手,語氣裡帶着十足的恭敬,可那腰桿,卻像棵紮根深厚的古樹,紋絲不動。
這掌櫃的深諳這世道的人情世故。
“小的豈敢瞧不起林家?小的祖上三代,都在這長安城做生意,靠的便是童叟無欺,和氣生財。這步搖是小店鎮店之寶,更是有先祖定下的規矩,只贈予有緣之人。林小姐若是銀盤彩中得了頭籌,那便是天大的緣分,小的一分銀子不要,立刻雙手奉上。”
他語氣一轉,又變得懇切起來:“若是小姐強買,那小的就算把這條命搭進去,也絕不敢壞了規矩,愧對先祖啊!”
他的祖先是誰,他比誰都清楚。
“呸!”
林玉柔身旁一個綠衣女子啐了一口,聲音尖銳,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不過是個下作的生意人,也敢拿規矩來壓人!林小姐看上你的東西,那是你的福氣!你還真當自己是方外高人不成?什麼有緣無緣,我看就是你故作清高,想吊着客人!”
掌櫃的臉色,一瞬間有些僵硬,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芒。
他混跡這銷金窟幾十年,什麼樣的貴人都見過,什麼樣的罵名也受過。
他明白,這些千金小姐,哪裡是真的想要步搖?
不過是看中這步搖的稀有,想要在人前掙個臉面罷了。
今日若是壞了規矩,讓真正的老闆生了氣,晚上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可他不敢當面反駁,只能低眉順眼,唯唯諾諾:“小姐教訓得是,小姐教訓得是。”
這世道,小人物的委曲求全,是生存之道。
就在這時,坊內的喧鬧聲,被遠處一聲銅鑼的脆響,短暫地壓了下去。那是銀盤彩即將開始的信號。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高高懸掛的巨大銀盤吸引了過去。
銀盤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數字,下方的投彩口,此刻已經排起了長隊,人頭攢動,熱鬧非凡。
花銀子便能取一個數字。
銀盤最終只選一個數字,如若開獎的數字和取到的數字一樣,便是頭獎。
上金坊後方,一處堆滿了雜物的偏僻角落裡,幾個黑影正蟄伏着。
這裡堆滿了各種貨物,空氣中瀰漫着檀木與絲綢的混雜氣味,帶着幾分塵世的喧囂。
其中一人,蒙着面,身形高大,眉宇間帶着一絲久經戰場的沉凝。
正是李東樾。
他身旁身形矮胖的正是方平。
此刻方平也換了一身普通僕役的打扮,臉上卻寫滿了焦躁,一雙眼睛緊緊盯着前方銀盤彩的方向,恨不得把那銀盤盯出個窟窿來。
“方爺。”
李東樾摸了摸光禿禿的腦袋,睿智的眼睛裡卻閃着一絲捉摸不透:“您的產業,怎麼殿下想要個步搖,需要這麼費勁?”
方平憨憨一笑,伸出大拇指:“李將軍,戰場殺敵您是這個,但要論起這花間趣事,尋覓人心,奴婢或許能夠小勝一手。”
“咱主子爺那是大氣運加身的真龍,你可知何爲大氣運?那便是命裡註定,凡事皆由己出,不假外求。”
方平嘿嘿一笑,望着主子爺此時臉上的表情,他跟隨裴知寒這麼多年,可從未在他的臉上見到如此的暗喜和興奮:“如若這真是銀盤頭彩中的步搖,價格幾何?是身外之物,根本不值一提,只有殿下親自用實力得來的,那纔算得上珍貴。”
李東樾明顯聽懵了,他的目光卻從未離開裴知寒,第一聲銀鑼響起,他緩緩開了口。
“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