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撫衙門後花園內,凌雲翼與自己心腹幕僚朱大世二人執棋對弈,飲茶閒談,於此兩廣風雲激盪的時節,倒是別有番閒情逸致。
凌雲翼好棋但棋力有限,朱大世的本領比他要高明許多,是以每盤棋凌雲翼都能贏的舒暢,也就把這個幕僚引爲知己。朱大世心知,自家東翁對陶簡之不滿已久,犯不上爲之緩頰,也附和道:
“這主意確實不壞,都交糧食或是都拉夫子,確實很難。像是佛山那裡,都是打鐵的作坊,讓他們出錢很容易,出糧食出夫子,怕是不容易辦到。學生在碼頭那裡看過了,每天來往的糧船不少,只要有銀子不怕買不到米。”
“不光要有銀子,還要有人來辦,好經遇到壞和尚的事,我們都沒少見過。這次南海的事能不能做成,最後還是要看人。古人有強項令,我們廣東卻有個強項守,陶養齋頑固的像是塊石頭。說是徵銀代米會導致商人低價收糧,高價賣糧,官民都因此受害,只有商人得利,絕對不可行。他的用心我能明白,老陶對於廣東人趕海成風不滿已久,幾次上書,希望嚴肅海禁,禁絕海貿。這回一收銀子,等於是變相支持這些人出海做生意,他當然不滿。嚴格只收糧,就逼着人安心在家種地別下海……這個老頑固,也不想想,海禁禁了這麼多年,幾時真把海禁住了?與其騙自己,還不如索性承認海貿,先把銀子收上來纔是正辦。”
朱大世道:“侯縣令的信被駁回去,陶太守那又交不上錢糧,時間一長浙兵的糧餉就要出毛病。現在是靠着制軍公事從鹽道衙門商借,可是這是權宜之計,到了打仗的時候,那可是要大把銀子犒賞,兒郎們才肯衝鋒。鹽道衙門萬一到時候不放款,戰事就要受影響。再說鹽斤一味加徵也非長久之計,廣西被人稱爲淡食省份,就是說咱們加徵太多,百姓買不起官鹽。呂閣是廣西人,桑梓相關,也不會願意看到家鄉父老食不知味。如果有都老爺奏上一本,軍門與東翁可是不好受。”
“呂和卿(呂調陽的字)是個講道理的人,總不能既要我們打仗,又捆住我們的手腳。當然,廣西的鹽斤加徵,也不能一直如此。我已經發了公事到南海縣衙,準它折銀代役。陶養齋不答應,我答應,接下來就看南海縣能不能做的成。只要這事做成,或許我們就與新的餉源,廣西鹽斤加徵的情形會好一些。”
朱大世笑道:“東翁這是一手二虎競食之計,徵糧好還是徵銀好,空口打筆戰,一年半載也無分曉。還不如就這麼比一比,立竿見影,勝負不問可知。就是這麼一來,等於是把侯守用放在火上烤了。”
“放心吧,侯守用會先把范進放火上烤熟。這個侯守用的履歷我查過,其實是可以大用的,就是朝裡沒有人薦舉,始終上不去。這回我得難爲難爲他,如果他能辦的好,我就保他個前程,他受氣受的夠久,也該揚眉吐氣一回了。”
“能得東翁賞識,那是他的造化。但是之前這番考教,怕也夠他受的。”
凌雲翼一笑,“我去過佛山,見過那的鐵匠打百鍊鋼。要想出好鋼,總得水火交攻,反覆鍛打,才能打出切金斷玉的利刃。若是扛不住,自己碎了,那就證明是塊頑鐵,不合用。侯守用若是扛不住鍛打,那就證明他不是這塊材料,本官也犯不上大案保舉,活該他一輩子不出頭。”
“依學生看來,東翁鍛打他,他反過頭來,就得鍛打范進。”
“這都是一樣的,我看他是塊好材料,他看范進也想必是這樣的看法。這個范進年紀不大,折騰的勁頭倒是不小,如果好好鍛打一番,說不定就是又一個南海怪才。一子雖小,用之得法,或可定乾坤。”
說話間,凌雲翼一子落下,胸有成竹地看着棋盤,“這一盤,大世你輸了。”
金沙鄉,小河村內,甲首敲大聲吆喝着“範公子來村裡講大明律了,鄉親們千萬不要錯過啊。各家各戶派人來聽,錯過機會,再想找就難了。”
田間肉袒深耕的農夫奔走相告,面上露出欣喜之意。有人問道:“範公子在誰家用飯,可曾備了肉?聽說範公子是有名的無肉不歡,甜水村的飯裡因爲沒有葷腥,他講的就不起勁,再請他回頭也不肯去,咱們這裡可不能少了肉吃。”
“放心吧,甲首殺了兩條肥狗,足夠款待範公子。咱們這羣睜眼瞎,總算有人給講大明律例,今後也不至於洪家人說什麼,就是什麼。”
熊熊烈火,正在金沙鄉十八村內燃燒着,而帶去火種的,正是在縣衙門鬧了一番風波之後,又再次返鄉的范進。他這回並沒有回自己住的大小范莊,而是往來於十八村之間,會見各村甲首,順帶普及大明基本稅法。
侯守用派了自己的長隨侯義同來,既是替范進揄揚撐腰,也有是檢視范進所說言語,看看十八村是否真是有鬧事打算。不過侯義只一出縣城,就被范進派了幾個範莊鄉黨以好酒好肉招呼,下鄉的事便不再跟,一切都由范進說了算。
金沙鄉五姓十八村,洪家控制的村子佔三個,除去這三個村子以外,其餘各村都對范進的到來表現出極大的熱情,招待也極殷勤。
畢竟范進可是金沙鄉的案首,一旦其功名有成,這些大同鄉也就都能受益,再加上他所宣講的稅法,對每個人都有切實好處。只轉了半圈,范進在桑梓之間的知名度就大幅度提高。已經有些村子開始託人給范進說媒,還有的村子邀請范進回去,再講一遍大明律。
原本在十八村一言九鼎的洪承恩,威信正在搖搖欲墜,隨着對稅法知識的瞭解,各村百姓都發現,自己過去多交了不少稅,已經有人商議着,要找洪家理論,把多收的糧食多攤派的力役想辦法收回來。
曾經的霸主,日子漸漸難熬,這次徵收錢糧的事,幾個村子已經聯名邀請范進做保,由其代爲繳納,而不經過糧長。洪家莊內,洪大貴急的圓地打轉,“爺爺,照這樣下去,咱們洪家今後在家鄉怕是沒法混了。您做這糧長,首要就是得能鎮住各村百姓。若是任范進這麼折騰下去,您以後還如何徵糧派役?依孫兒看,乾脆帶羣人,把范進打一頓,讓他知道厲害!”
洪承恩抽着菸袋,臉色也陰沉的像鐵塊,“打他?說的輕巧。他現在是各村爭搶的寶貝,你覺得咱洪家一家,能敵的過其他四姓聯手麼?範家莊裡,還住着縣令的心腹人,因爲派役的事,縣太爺已經對咱們不滿意了。若是再爲這事打起來,縣太爺就有理由名正言順對我們出手。”
“那……您說該怎麼辦?”
“一個字,忍!我活了這麼大把年紀,見過的事多了,一時得意不算什麼,得意一世卻是最難不過,我們與他低頭不見擡頭見,他威風時,就忍他一下。等到他完蛋的時候,咱們只要使一點力氣,就能讓他連哭都哭不出來!咱們這次總算是爲了朝廷辦差,縣令抓不住咱什麼把柄,事情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范進摻和到這事裡,纔是自尋死路,到時候看他連哭都哭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