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着雨。
南檢查站。
細密的雨絲被風捲着,從側面突破防雨棚,吹打在程野的雨衣上。
趁着上一批人暫時被清空,四名工作人員拎着拖把衝了進來,快速清理着地上被帶進來的泥漿。
今天,是檢查站重啓的第三天,雖然空霧還籠罩着,陰雨連綿。
但霧洞沒再大規模爆發,總體還算平穩,進出的拾荒者數量有了小幅度的增長。
從執勤開始一連忙活了兩個多小時到十點,程野這纔有時間坐下來喘口氣。
按照往常經驗,下一批人流高峰在正午十二點左右出現,對應早上七點天大亮後動身返回。
“軍刀,找人給我拿支筆過來,多拿幾根,再帶個新的本子,這根寫完了。”
程野捏着沒了油墨的中性筆,筆桿在指間轉了半圈,靠在椅背上揚聲喊了句。
“好的,大人!”軍刀反手抓起掛在胸前的防務通,對着麥克風快速吩咐了兩句,繼續帶着工作人員清理泥水。
這活兒實在麻煩。
混着碎石和草根的泥漿不能直接往下水道倒,萬一堵了,就得他們等到檢查站關閉後,連夜去疏通。
可夜裡的檢查站危險係數爆炸,誰敢出門,警衛都得在崗哨縮着。
所以只能從源頭解決問題,要用濾網過濾幾次,將泥漿大塊的擡走處理,剩下的污水纔敢順着管道排走。
程野看了會,等到有人把筆和本子送過來,接過時忍不住搖搖頭。
綜合算下來,檢疫B區應該是危險最小、麻煩適中、工作量最大的區域。
對於有實力的人而言,“性價比”排在四個區域末尾,還不如D區。
可對於一心想要苟着,例如李馬太這種,簡直是聖地!
根據這幾天和拾荒者閒聊的信息,他已經總結出來不少高價值信息。
大多數人離開緩衝區後,活動範圍不會超過幸福城周邊一百公里。
敢往更深的荒野闖的,要麼是藝高人膽大的小隊,要麼就是抱着搏一把翻身的亡命徒。
前者感染概率非常小,甚至要比隔壁A區的車隊還要小得多。
因爲這些小隊爲了在荒野裡穩妥求財,立下的規矩嚴苛到近乎苛刻,很多規矩就算程野聽起來也只能咋舌。
而亡命徒就不用多說了,出去十個,能回來的可能連兩三個都沒有。
更要命的是,這僥倖回來的兩三個,被感染的概率基本是百分之百。
一般遇到這種人,直接拉去隔離,包不會出錯。
拋去這兩種情況,一百公里拾荒圈內,最熱鬧的當屬近在咫尺的川市廢墟。
作爲舊時代人口近千萬的大城市,就算幸福城搜刮了幾十年,鋼筋水泥的叢林裡依舊藏着挖不完的寶貝。
不說其他東西,就是背上一袋鋼筋回來,價值都要比做工一天高得多。
其他類似金條、金首飾這種更是常事,時不時就有人帶回來一些。
更重要的是,川市廢墟有血龍軍團盯着,就算有漏網的感染源潛伏,也掀不起太大風浪,安全係數非常高。
出了川市廢墟,一百公里內還有四座縣城、三十四個鎮子,以及上百個散落的村落。
這些地方危險係數雖然會增加,但藏着另一種“寶藏”。
似剛剛離開的一個年輕人,就從緩衝區往南六十公里的大波鎮,挖回來了四株葉片肥厚、漲勢旺盛的白水草。
這是石省罕見長在地裡,卻不會被超凡詛咒影響的幾種變異植物之一。
根據手冊所言:其作用也是不凡,葉片碾碎後加特製溶劑,經離心分離能提取出一種透明原液。
把原液塗在防護服、盾牌或者武器上,一旦接觸到感染源或異常環境,就會立刻透出淡紫色熒光,能擋掉不少感染風險,在荒野裡就是保命符。
緩衝區的收購點給這草開的價是抽成5%以後,一株到手50貢獻點,四株就是200點。
哪怕按照官方兌換幸福幣的比例,1比7,都要足足1400幣。
跑去修管道,累死累活幹小半年才能攢下這個數,足以證明外出拾荒的收益之高。
“張小凡;24;9.41;檢測過程如下:確認無感染風險;收穫:白水草四株;自述前往地點爲:大波鎮周邊.”
程野一邊唸叨,一邊記錄下剛剛的檢查過程,筆尖在紙頁上劃出沙沙聲響。
這是B區檢查官每天最繁重的工作,幾乎佔據了工作量將近70%之多。
儘管記錄不需要很複雜,只要把姓名、年齡、進入時間、簡略的檢查過程,以及最重要的收穫和前往地點記錄下來,進行留檔,方便日後追溯就行。
但檢疫B區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按每天記錄六百人來計算,基本沒有停下來休息的時間。
而等他這邊記完,檢疫B區的文書人員也不能閒着,必須要在晚上把所有信息收攏,逐字逐句敲進緩衝區的服務器裡儲存起來。
通過居民系統,將這些記錄與每個人的基礎信息進行對應,點開來就能清晰看到這人半年內的進出頻率、每次帶回來的東西、常去的活動地點。
而利用這些雜七雜八的數據進行分析,其實就是現代大數據的雛形。
通過大數據的變化,就能立刻分析出幸福城周邊的威脅變化,也能從源頭分析一個人的風險程度高低。
例如天天外出去很遠地方的人,檢查過程就要比其他人更復雜一些。
又例如一個人頻繁的去往一個地方,就要分析有沒有什麼問題。
甚至能從收穫的變化裡看出資源分佈,分析這種分佈背後的原因是什麼。
當然,這些想法目前還只是個模糊的架構,連個能落地的方案都算不上。
爲什麼?
程野寫完最後一個字,把筆往桌上一扔,忍不住長嘆一口氣。
因爲檢查站實在太特麼窮酸了!
就算丁以山從資料裡瞭解到大數據、信息化的門道,也真派了人嘗試着往這個方向走,一點點分析其中的好處,想逐步改善現狀。
可檢查站的培養體系,早就註定了這套系統不可能完整落地。
沒有任何一個檢查官,有機會正經去學什麼數據化管理,去正兒八經的感受一次大數據帶來的好處。
也沒有任何一個檢查官,會對坐在電腦面前,敲代碼感興趣。
就像李長風這個薪火庇護城的四級檢查官,對應用了源軌技術的物品也是一知半解。
足以證明不管是哪裡的檢查官,都沒有時間去學些這些旁枝末節的知識。
自然,檢查站只能把這些“精細活”壓在文員頭上。
可問題是,文員就算明白了,也沒資格往上面遞預算申請。
程野特意去看過文員用的電腦,果然是他想象中的“大屁股”。
整個檢查站四個區域,加起來才八臺。
每個區域兩臺,一臺錄入信息,一臺備份數據。
要說處理基礎記錄,速度倒還湊活,可要是從零開始學習研究,程野自己坐着看了一會,都有些傻眼。
因爲電腦的系統並不是他熟悉的windows,而是從薪火採購回來的服務器專用系統,所有數據都是用命令行來進行實現,一切以簡單實用爲主。
哪怕翻出來舊時代的編程書,想要在這上面研究出點東西來.
嗯,還是說點更實際的。
每天光是錄入基礎信息就忙到半夜,哪還有精力去學習?
至於更高級的算法模型、實時預警系統,那更是連想都不敢想的天方夜譚。
放在現代,從幾十億人裡培養挑選,都不見得能選出來多少人才。
指望着幸福城這些普通人去研究,不如等着薪火研究出成品後去購買。
當然,到這又會回到最初的問題上。
沒錢。
檢查站沒錢,就算偶爾有點結餘,也該用在刀刃上。 “這波大遷徙是個絕佳的機會,要是檢查站能搞到點經費,就舒服了.”
程野用抹布擦掉桌邊濺起的水漬,心底暗暗思忖着。
和丁以山之間的冒險交鋒與試探,已經讓他基本確定了一件事。
這檢查站,能呆。
這丁站長,能處!
如果真打算在這裡幹出點樣子,而不是混日子撈點好處就跑路。
那關鍵點就在於檢查站到底有沒有向上的潛力,丁以山到底有沒有足夠的魄力去撕開現狀的口子。
要是上面一潭死水,下面的人只顧着抱團站隊,任憑他有再多想法,也找不到發力的地方。
可丁以山要是能借着這次大遷徙的機會,從上面爲檢查官們爭取到一點實實在在的權限。
不用多,哪怕就一點,都夠檢查站鳥槍換炮,把破爛的中央站先修起來。
至於以後
“我還不是站長,就開始操站長的心,爲檢查站着想。”
“誰知道了,都得說聲程檢查官,偉大!”
程野故意拖長了調子,學着很多拾荒者臨走時的口吻自誇了聲。
話音剛落,自己先忍不住呲牙笑了起來,笑完才覺出身上有些冷。
大概是坐久了,氣血又開始淤積,雨水的寒氣順着雨衣的縫隙往裡鑽。
他站起身,打算活動兩下。
地上的污泥已經被軍刀帶着人清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道淺淺的水痕,用拖把一拖,又恢復了往日的乾淨。
往遠處的雨幕裡看,似乎又有幾個扛着麻袋的拾荒者在往這邊走,身影在雨絲裡晃晃悠悠的。
只是等這些人臨近了,卻被分流到周邊的區域,沒有往B口過來。
是好事?
程野挑了挑眉。少來幾個人,他還能多歇會兒。
這念頭剛冒出來沒幾分鐘,C區忽然傳來噼裡啪啦的一陣槍響,像炒豆子似的,在雨裡炸得脆響。
程野臉上的笑意瞬間斂了下去,看來今天是聽不到六聲鐘響了。
他快步走到B區與C區交界的隔離網前,視線望去。
董星已經收起了手槍,站在尚未被雨水衝散的血泊裡,眼神複雜地望着腳邊的四具屍體。
四人裸露在外的皮膚覆蓋着一層明黃色的薄膜,像是昆蟲的肉膜似的,可以實錘已經被感染。
是以往周邊小型聚集地的“天才”?
還是被行者影響的“遷徙者”,已經陸陸續續有人到了?
程野心裡閃過兩個念頭。
董星察覺到他的目光,擡頭望過來,隔着雨幕對他搖了搖頭,嘴脣動了動。
通過口型,是腳力蟲。
一種能讓人忘記疲憊,一直前行的特殊感染源。
說惡性吧,也算不上。
因爲祛除腳力蟲的方式非常簡單,只要感染者心裡始終保持必須一直前進的念頭,持續超過半個月,感染源就會因爲源源不斷的能量供應,導致自身衰竭死亡。
正因爲這個特性,有不少膽大包天的遷徙者,在穿越千里荒野時常會主動尋找腳力蟲感染自己,因爲累倒在路上和感染後失控相比,前者的風險明顯更大些。
但它的致命之處在於“鬆懈”。
如果中途被什麼事耽擱停下,或者心裡突然冒出終於快到了,可以鬆口氣的念頭,那潛藏的蟲源就會瞬間爆發。
就像這四具屍體現在的樣子,如果沒有被殺死,就會無差別的攻擊生物,直至力竭而死。
等清理隊帶人開始收容,董星這才走過來,隔着隔離網低聲道:“可惜了,他們應該是想要來我們幸福城定居的遷徙者,但運氣差了點,被腳力蟲給感染了。”
“他們剛纔在C區排隊時”
董星的聲音帶着點疲憊,自責道,“唉,是我的問題,我看他們一個個累得快癱了,就多嘴說了句,到了幸福城就踏實了,放一萬個心,先去安置點好好歇幾天,啥都不用想”
話音未落,他就懊惱地捶了下隔離網。
“不是你的問題,別亂想。”
程野怔了下,聲音儘量平穩,“就算沒有暴露感染,問清楚他們的前進路線和時間也能推算出來異常,照樣會被送去隔離觀察,結果未必能好多少。”
“程檢查官,不用安慰我,是我有些糊塗了。”
董星扯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感染了腳力蟲的人,關在隔離間裡其實還有救。只要我們不斷提醒他們還沒到終點,讓他們保持前進的念頭,哪怕是在房間裡來回走,撐過半個月就能熬過去。”
他頓了頓,聲音裡帶着點澀,“甚至判斷出來腳力蟲後,檢查官還應該幫助這些人是我剛纔看到他們快垮了,腦子裡只想着安撫,把最關鍵的步驟給忘了。”
程野沉默了。
這就是檢查工作中最磨人的地方,既是難點,也是根本。
不僅僅要像篩子一樣辨別出一個個感染源,將風險死死堵在檢查站外,保證緩衝區幾十萬人的安全。
更要在那些被特殊感染源纏上、卻還有一線生機的人身上,幫他們找到活路。
可這太難了。
特殊感染源光怪陸離的規則,全憑檢查官的經驗去判斷、去引導。
很少有人能做到面面俱到,哪怕是程野,也不敢說在剛纔那種情況下,能比董星做得更好。
因爲他知道行者的消息,更會警惕這種情況,說不定也會直接開槍。
“還是需要一套像薪火那樣的現代分析工具、檢測工具,科學流程。”
程野靜靜看着收容隊將四人擡入裹屍袋內,放到擔架上擡走,心裡沉甸甸的想着。
“否則純靠檢查官的經驗,篩掉的可能不只是感染體,還有那些本可以活命的人。”
就像剛纔那四個遷徙者,如果能有記錄機器,讓他們上傳行蹤。
後臺數據自動分析行蹤,給出判斷意見,檢查官處理起來就從容地多。
忽的,董星的聲音從隔離網那邊傳來:“程檢查官,你那裡來人了。”
“哦,好。”
程野轉過頭,只見檢疫B口的雨幕裡,果然有個身影披着及膝的黑色雨衣、左右肩上扛着兩個鼓鼓囊囊的防水袋,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這邊走來。
雨帽壓得很低,幾乎遮住了整張臉,只能看到雨衣下襬隨着步伐擺動,濺起一串泥水。
回到檢查桌後坐下,程野微微眯眼,視線瞬間穿透雨幕。
一般而言,形單影隻的拾荒者,檢查出來的感染概率基本在80%以上。
而且攜帶的感染源,往往不是常見的大陸貨色,時常會爆出點讓人措手不及的“驚喜”。
若是沒有剛剛董星的遺憾,這種人,程野早已經把手放在槍上了。
但現在,他目光微沉,沒有急於動作,只是不斷打量、分析着。
嗯?
程野的眉頭忽然皺了起來。
怎麼感覺有那麼一點眼熟?
他的記憶力本就異於常人,很多文獻資料往往看一遍就能記個大概。
來到這廢土世界後,不知道是不是換了具身體的緣故,記憶力竟又憑空增強了幾分,這纔有了昨天一眼認出揹包。
而眼下,這道身影走路的方式就非常眼熟,好像.
“靠,怎麼這麼像我自己走路?”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程野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嘩的一聲站起身,幾步走到防雨棚邊緣,隔着細密的雨簾仔細打量過去。
恰在此時,那拾荒者已經走到通道入口,似乎察覺到他的注視,微微頓了頓,然後緩緩擡起頭,擡手掀開了壓得很低的雨帽,露出了藏在下面的臉龐。
幾乎是瞬間,兩人同時一愣。
啊?
是楚雲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