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檢查站前的公交站,劉坤等了片刻。
等到上一批拾荒者全都離開,他才擡腳踏上下一輛前往城區的公交車。
車子一路搖搖晃晃,車窗玻璃蒙着層灰,看不清外面掠過的棚戶區和帳篷區。
‘圖書館站到了!’
報站器響起聲音,劉坤起身下車,拐進街角一條被廢棄管道遮擋的窄巷。
周邊的棚戶區像是從廢墟里長出來的蘑菇,鐵皮搭的屋頂壓着塑料布,晾衣繩上掛着洗得發白的舊衣服,空氣中混着股難以形容的臭味。
作爲當年第一批建起來的棚戶區,到了今天,這裡自然也成了整個緩衝區最爲破落的地方。
約莫十多分鐘後,巷口走出一個截然不同的身影。
瀟灑的黑色風衣敞開着,露出裡面熨帖的深色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那塊從舊時代流傳下來,卻保養得極好的機械手錶。
劉坤甩了甩半乾的頭髮,先前那股落魄瑟縮的氣質蕩然無存,眉眼間的銳利和沉穩徹底舒展,又回到了執掌權柄的劉署長霸道模樣。
他望着眼前這片低矮的棚戶,眼底掠過一絲複雜。
以前的老一代檢查官,是不配享受的,必須以身作則住在這片地方。
而他們家的老宅子就在裡面一戶,他在這生活了整整十幾年。
以至於理想派當家以後,他也沒有搬出去住筒子樓的想法。
甚至比起內城明亮的房子,每一次回到這裡,他才能感受到心安。
只可惜.劉坤輕輕嘆了口氣。
緩衝區始終缺乏向外發展的潛力,這些年不是沒人提過對外擴張的計劃,可每次都會被高層以預算不足、風險過高打回,允許居民以自願拓荒的方式慢慢往外挪。
穩是穩了,可速度也慢成了蝸牛。
直到今天,幸福城已經失去了遙遙領先的地位,在其他庇護城的追趕下漸漸失色,眼看就要跌回普通超級庇護城的行列。
可是船大難掉頭,哪怕到了這一步,幸福城依舊無法下定決心。
每一次會議召開,幾個派系仍然會對此吵得不可開交。
再想和大開拓時代那樣重新起航發展,沒有外力的情況下,太難了!
也就是行者出現,才帶來了一絲可能!
想到這,劉坤擡手看錶,指針已經指向下午兩點半。
距離四點的遷徙大會,只剩一個半小時。
昨天的第一次會議,檢查站全程像個背景板,被動地聽着各方爭執。
但今天不同,哪怕是要和侯睿、和卡洛·迪金森鬥上一場,付出些代價。
他也要讓檢查站在這場變局中,握住一些話語權,爭奪到一些利益。
再不能和之前一樣和善,讓所有人都覺得檢查站是好欺負的,是好拿捏的。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劉坤拐進路邊一個不起眼的大院。
鐵門虛掩着,推開後院內停着輛擦得鋥亮的黑色皮卡。
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座,劉坤隨手拔出卡在扶手箱充電的防務通,離大會只剩一個半小時,得先和丁以山對對口徑。
電話撥過去,聽筒裡先是傳來四五秒的忙音,很快接通。
只是丁以山那邊格外嘈雜,鼎沸的人聲混着桌椅挪動的刺耳聲響,像有無數人擠在一個狹窄的空間裡,劉坤的眉頭不自覺地蹙了起來。
“老丁,馬上開會了,你在哪?怎麼這麼吵?”
“哦,劉署長!”丁以山的聲音帶着點急促,聽筒裡隱約傳來他輕咳着向旁人道歉的動靜,周圍的嘈雜聲稍稍退去些,“我在內城,會場這兒。”
“你怎麼一個人去了?”劉坤的聲音瞬間繃緊,立刻緊張起來。
平時他和丁以山一起去內城開會,都會被刁難個不停。
如今丁以山單刀赴會,還不得被啃掉一層皮?
一想到自己耽誤了時間,可能讓丁以山陷入窘境,劉坤的指節就忍不住攥緊了,合金造的方向盤硬生生被捏出幾道指窩。
“第二次遷徙大會提前了,提前到一點就開始了。”
“什麼,提前了?”
劉坤猛地一愣,低頭看向防務通的通知欄,果然積壓着好幾條未讀信息。
剛纔他只當是例行公事的通知,此刻點開最上面一條,果然有內城通知。
第二場遷徙大會調整爲今日13.00,通知時間是上午11.30。
這肯定是故意的!
難道我要出去的行蹤被人知道,故意藉着這個機會發難?
劉坤的眼神瞬間沉了下去,這可麻煩了。
好在丁以山的聲音聽起來還算鎮定,“放心,我跟他們說了你等會兒到,現在正好,你快過來吧。”
“嗯。”
劉坤應了一聲,語氣裡帶着壓抑的沉鬱,“卡洛·迪金森沒刁難你吧?”
“卡洛·迪金森”
丁以山頓了頓,忍不住擡頭看了眼正坐在桌前,一臉和善的看向自己,等待他打完電話過去商量計劃的大光頭。
輕輕搖頭,“沒有,卡洛·迪金森處長正在和我商議接下來的安置計劃呢。”
咯噔一下。
劉坤的心臟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了一把。
卡洛·迪金森會和丁以山商議安置計劃?怕是趁着他不在場,按着丁以山的頭同意吧?
從丁以山強壓着情緒的語氣裡,他聽出來了不同的味道。
但此刻,作爲檢查站唯一的超凡者,作爲檢查站唯一有影響力的高層。
他慌不得,更亂不得!
劉坤深吸一口氣,聲音重新變得沉穩,每個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放心,我馬上到!”
“好!”
丁以山的應聲剛落,電話就被匆匆掛斷。
劉坤猛地掛擋踩油門,引擎發出一聲怒吼。
一道道細密的黑綠色紋路突然從他手背爬起,像藤蔓般順着脖頸蔓延,很快在臉頰上織成詭異的圖案,眼底也泛起一瞬的猩紅。
數秒後,紋路悄然隱去,彷彿從未出現過。
黑色皮卡如離弦之箭般衝出大院,朝着內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原本發現程野這顆苗子的好心情此刻全部消失,只剩下了滿滿的殺意和憤怒。
刺啦。
輪胎碾過溼滑的地面,濺起一串渾濁的泥水,黑色皮卡猛地停在幸福大門前。
金屬護欄還沒完全升起,警衛隊長剛要上前示意停車檢查,駕駛座的車窗已經唰地降下,一道冰冷的目光直射過來,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壓。
“怎麼?”劉坤指了指車窗上貼着的免檢標誌。
“劉劉署長!”
警衛隊長渾身一僵,連忙立正敬禮。
早上剛在丁以山那裡碰了釘子,此刻哪敢再招惹這位素來不好惹的劉署長,忙不迭揮手示意放行,所有安檢流程都被拋到了腦後。
然而好巧不巧,楚鴻恰好在這時晃悠到了門前。
從早上被丁以山叼了開始,他就心神不寧,總覺得有什麼大事要發生,連帶着看誰都不順眼。
此刻剛走到門崗旁,就見一輛皮卡不管不顧地衝進來,雖然掛着免檢標誌,卻連最基本的身份覈驗都省了,頓時火冒三丈。
“好膽!”
楚鴻眉頭擰成疙瘩,擼起袖子就想上前攔截,嘴裡已經開始呵斥,“誰這麼大的膽子,敢闖幸福.”
話音未落,一股難以言喻的磅礴力量突然撲面而來,像一堵無形的牆狠狠砸在他胸口。
轟!
在所有警衛的驚呼聲中,楚鴻的身體像片被狂風捲起的落葉,徑直倒飛出去。
“啪”地一聲拍在門洞的合金牆上,滑落時還帶起一串灰塵。
皮卡穩穩停在門內,車門打開,劉坤一步踏出。
黑色風衣在風中揚起邊角,他像頭蓄勢待發的暴怒獅子,一步步走到貼着牆滑坐在地的楚鴻身前,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劉劉署長?”
楚鴻看清來人的瞬間,只覺得頭皮一陣發麻,冷汗順着額角直往下淌。
人怎麼能在同一個地方連續栽兩次跟頭?還是在一天之內?
楚鴻剛想硬着頭皮辯解幾句,然而下一秒,劉坤冰冷的聲音砸了下來。
“從明天起,城門守衛隊長換人了,楚鴻,收拾一下東西。”
“廢墟有個活,百鬼幫最近不安生,我打算派你過去壓一段時間。”
“什,什麼?”楚鴻大驚失色,再也顧不上什麼體面,掙扎着想爬起來,卻被劉坤眼中一閃而過的厲色釘在原地。
他眼睜睜看着劉坤轉身上車,皮卡引擎再次轟鳴,直衝向內城深處,只留下一道越來越遠的黑色殘影。
視野內殘影消失的瞬間,那股壓得人喘不過氣的特殊力量終於消散,楚鴻的身體緩緩從牆上滑落在地。 他擡手抹了把臉,掌心全是冷汗,臉上的惶恐與不敢置信,漸漸凝固成一抹難以言喻的頹喪,混雜着深深的痛苦。
天,難道真要變了?
丁以山今天硬氣得反常,劉坤更是直接動了雷霆手段。
檢查站,這是要幹什麼?
黑色皮卡碾過會場前的石板路,穩穩停在劃定好的車位。
劉坤坐在駕駛座上,胸口起伏了兩下,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推門下車。
他有那麼一瞬間想動用超凡力量,看看會場內的情況。
但旋即又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看到了又能怎樣?該發生的早就發生了。
路上這一路疾馳,他腦子裡反覆推演着各種畫面:
丁以山或許正低着頭,被人用文件拍着桌子訓斥,或許正攥緊拳頭,卻在衆人的鬨笑中把話嚥了回去,又或許.幻想出來的畫面,每一個細節,都像針一樣紮在他心上。
而這些,都是因爲他。
因爲他不在,沒能主持那點可憐的規矩,才讓科技派和超凡派的人敢如此肆意欺壓丁以山。
“老丁,讓你受苦了。”
劉坤對着空氣無聲地動了動脣,在心裡模擬着見到丁以山時該說的話,喉結滾動了一下,帶着說不出的澀然。
他拾級而上,往會場大門走了兩步,目光卻猛地被牆上的景象釘住。
兩道人形破洞赫然在目,邊緣的水泥碎屑還帶着新鮮的白痕,暖黃色的燈光從破洞裡淌出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斑,刺得他眼睛一陣發疼。
果然,已經動手了麼?
昨天會議結束時,這面牆還完好無損,短短一天時間,就多了這麼兩個窟窿。
“還是要用拳頭才能說話,才能講規矩啊”
他低聲呢喃,隨即又颯然一笑,笑聲裡帶着點自嘲,又帶着點破罐子破摔的決絕。
他早就該看透這該死的一切了。
不管說的再好,道理講得多通透,到最後,還是得回到誰的拳頭硬誰就有理的原點。
“劉署長,您來了。”
門口站崗的警衛見他走來,連忙挺直腰板恭敬地迎上來,眼神裡帶着點小心翼翼的敬畏。
換做往日,劉坤或許還會和善地點點頭,隨口問兩句場內的情況。
但今天,他只是目不斜視地從警衛身邊走過,連眼皮都沒擡一下。
風衣的下襬掃過警衛的褲腿,帶起一陣風。
他已經迫不及待了。
對付袁剛那樣的老牌超凡者,沒有進行更深度的融合,他還沒任何把握。
但科技派推出來的侯睿,還有那個總愛煽風點火的卡洛·迪金森這兩個仗着年輕就敢在會場裡撒野的小子,他今天非要讓他們好好嚐嚐,什麼才叫真正的實力。
來到三樓,厚重的木門後傳來的嘈雜聲已如潮水般洶涌,隱約能聽見爭執與拍桌的聲響。
劉坤深吸一口氣,胸腔裡翻涌的力量幾乎要衝破皮膚,他的目光銳利如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伸手一推門。
轟。
整扇實木門像被巨力擊中的盾牌,狠狠撞在身後的牆壁上,磚縫間瞬間裂開蛛網般的紋路,灰塵簌簌落下。
劉坤一步踏入,皮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迴響。
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全場,帶着碾壓性的威壓。
喧鬧的會場像被按下了暫停鍵,瞬間死寂。
從左到右,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射過來:有錯愕的一衆部長,有後排於宏瞪大的眼睛,有侯睿抓着頭髮、眼鏡滑到鼻尖都忘了扶的呆滯,有微微張着嘴有些懵逼的卡洛·迪金森。
還有坐在主位,面前堆着厚厚幾摞資料的袁剛,眼神平靜地迎了過來,看不出任何情緒。
所有目光聚焦在身上的瞬間,劉坤竟有片刻的不適,太久沒有這樣以“劉署長”的身份,在衆目睽睽下掀起波瀾了。
他下意識地看向會場右側靠窗的位置,那是他和丁以山每次開會的固定座位,眉頭卻猛地皺起。
他和丁以山的位置已經被人佔住,見他望過來,還帶着幾分笑意。
挑釁?
這些人難道覺得.檢查站已經不配擁有之前的位置了?
等等,丁以山呢?
劉坤的目光驟然一滯,像雷達般鎖定了右側最前排的位置。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丁以山正坐在原本屬於卡洛·迪金森的首位上,面前擺着一杯沒喝完的茶水,手裡還捏着一份文件,臉上帶着和其他人如出一轍的錯愕,正怔怔地看着他。
那把椅子,別說丁以山,就連他,都沒有機會坐上去過。
劉坤的腳步頓在原地,心頭的怒火莫名地滯澀了一瞬。
預想中丁以山被欺壓的畫面碎了一地,取而代之的,是這幅完全超出預料的景象。
但猛地,會議室內又立刻恢復了熱鬧。
藍妮和趙凱直接站了起來,臉上掛着從沒有過的討好笑容:
“劉署長來了!”
“快快快,劉署長趕緊進來,就等您了!”
兩人話音剛落,會場瞬間炸開了鍋。
除了主位上的袁剛,連一直針鋒相對的侯睿和卡洛迪金森都猛地站起身,臉上堆着讓他陌生的和善笑意。
“老劉,你可算來了!”
侯睿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語氣熟稔得像是多年老友,“這會議離了你們治安署可轉不起來,剛纔還說找個人去催催呢。”
卡洛迪金森則拍着身邊的空位,嗓門洪亮:“劉署長快坐我這兒!來人,再搬把椅子來!”
“不用麻煩。”
主位上傳來袁剛的聲音,這位素來不苟言笑的副城主臉上竟難得地掛着淺淡的笑意,目光溫和地掃過來,“坐我旁邊吧,來這麼晚,緩衝區最近有什麼事讓你忙得腳不沾地啊?”
至於那扇撞出裂縫的木門,所有人都忽略了,也都沒有在意。
甚至覺得正常。
畢竟檢查站今天這麼威風,劉坤卻來遲了,急成這樣也是應該。
於是。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恭維聲中,劉坤反倒有些拿捏不準腔調,他沉吟着掛上一抹淡淡的笑容,順着袁剛的示意走到主位旁坐下。
直到屁股沾到座椅的瞬間,他的腦袋才猛地“嗡”了一聲炸開。
我.坐到主位了?
我.上位了?
他下意識地擡頭往前看,前排的部長們眼神裡都流露着自然的笑意,沒有一絲往日的敷衍。
往左右掃,侯睿正拿着筆在文件上寫寫畫畫,時不時擡頭衝他點頭示意,卡洛迪金森則端着茶杯抿了一口,看向他的目光裡帶着明顯的示好。
甚至連袁剛,都從面前那摞厚厚的資料裡分出一沓,推到他面前:
“快看看吧,其他部門的方案都齊了,就缺你們治安署的。”
“至於協調工作.”袁剛頓了頓,目光轉向坐在首位的丁以山。
“丁站長,還是你來負責,劉坤畢竟是從檢查站走出去的,外城區的治安工作交給你們一手抓起來,比讓雜七雜八的人攪合在裡面好得多。”
“袁城主放心!”丁以山立刻站起身,目光掃過全場,聲音洪亮,“外城治安工作有劉署長親自負責,保管萬無一失,各位要是有什麼意見,現在就可以提出來,正好讓劉署長親自解答。”
話音落下,會場裡響起一片附和的笑聲,每個人臉上都帶着恰到好處的贊同,看不出半分違和。
劉坤甚至從那些笑容裡,讀出了一絲絲小心翼翼的恭維。
“那行,治安工作就還是由治安署牽頭,先把基本計劃拿出來讓大家審覈。”
見無人反對,丁以山利落地坐下,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會場立刻響起一陣翻找文件的窸窣聲和低聲議論。
唯有劉坤,仍僵坐在椅子上,捏着資料的手指微微收緊,一股強烈的虛幻感如潮水般涌來,幾乎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在推門時撞到了腦袋!
老丁在主持這場決定幸福城、決定緩衝區未來的遷徙會議?
這怎麼可能?
他猛地低頭,視線死死釘在袁剛遞來的那沓資料上。
只見最上面一頁的標題旁,用加粗的黑體字明晃晃地寫着:
【幸福城-外城安置計劃,1.0版本】
【總主持者:丁以山】
【總負責部門:檢查站】
【預計安置人數:45萬-65萬人】
【具體計劃:由檢查站派出30-60名檢查官,進行承包式負責安置工作,期間各部門全力配合,以片區形式推進安置計劃,要求.】
“丁以山,總主持?”
“檢查站,總負責?”
劉坤有些坐不穩了,下意識地喃喃出聲,聲音輕得像夢囈。
他忍不住地轉頭,看向丁以山。
只見這位往日跟在他身後“溫和懦弱”的丁站長,此時眉眼間竟透着一股往日沒有的銳利,似是.
等等,老丁天人合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