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聲彷彿被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細密的雨絲敲打着玻璃,順着牆上那兩個破洞斜斜地飄進來,在地面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痕,卻穿不透會議室裡凝滯的空氣。
只有牆上掛鐘的滴答聲,每一聲都像重錘一樣,砸在心頭。
敲得人呼吸都跟着放緩幾分,儘可能減少在會議室內的存在感。
剛纔還爲方案爭得面紅耳赤的藍妮和趙凱,此刻像被抽走了骨頭,雙雙縮在椅子裡,肩膀微微內扣,連大氣都不敢喘。
重拳出擊的侯睿和卡洛·迪金森,也收斂了所有鋒芒。
侯睿不知何時換了一副新的金絲眼鏡,從兜裡摸出一張紙巾,認真的擦着鋥亮鏡片。
卡洛·迪金森則微微低頭,翻看着資料夾,手指在紙上漫無目的地畫着圈。
只是兩人緊抿的嘴角、繃緊的下頜線,卻暴露了他們內心此刻的翻涌。
曾幾何時,幸福城三足鼎立。
科技、超凡,檢查站。
把控發展、對外、以及安內三個方向。
按理說,遷徙者、流民的安置、篩選,本就是檢查站的老本行。
可這麼多年過去,一步步發展過後,所有人都忘了這回事。
直到現在,丁以山站出來,把責任兩個字攤開在明面上,所有人才猛地驚覺一件被遺忘的事實:
幸福城的所有部門裡,似乎.只有檢查站沒有找藉口的資格?
工務署能怨人力資源署送來的工人蠢笨,人力資源署能怪培養經費卡得太緊,要求太高。
工業署能把問題推給老舊的設備、不足的產能,甚至反手給資源署扣頂供應不力的帽子。
各部門任務完成得好與壞,總能撈到些理由開脫,輕則推諉,重則甩鍋,自有一套生存哲學。
但,檢查站不行。
但,檢查官不行!
因爲他們要是不負責,感染源就會像野草一樣蔓延,順着緩衝區的縫隙瘋長,一夜間衝破防線。
因爲他們要是甩鍋,整個幸福城就會失去立足廢土的根基。
畢竟,連最基本的安全都護不住,還談什麼發展、什麼對外?
可爲什麼,從前沒人意識到這點?
直到丁以山現在忽然“硬”起來,衆人才後知後覺地驚醒。
見遲遲沒人說話,袁剛的目光沉了沉,緩緩掃過全場。
從前至後,從左到右。
視線不疾不徐,卻帶着一種無形的威壓,彷彿能穿透皮肉,直抵人心最深處。
原本還強撐着翻動文件、假裝思索的人,都像被看不見的手按住了後頸,不約而同地低下了頭。
似乎這目光中,也帶着超凡力量一般。
有點滑稽。
一羣平日裡在各部門呼風喚雨的人物,又是討論、又是分析,可真要有人站出來扛下所有後果時,卻連一個敢擡頭的人都沒有。
爲什麼?
因爲這房子建得再好,遷徙者住得再舒服,功勞也落不到他們頭上。
放在往常,這不過是個“按計劃執行”的常規任務而已。
方案制定好了,下面的人按流程推進,出了差錯就甩鍋給施工的工人,或是抱怨天氣不好、材料不夠、遷徙者不配合。
只要想找藉口,總能找到一萬個理由開脫。
可要是真的站出來接下這個責任,那就等於把自己釘在了火盆上。
誰能保證過程中沒有意外?
這可不是玩遊戲,點一下“執行方案”,就能收穫一排排整齊的房子。
空霧裡出來點怪物,感染源爆發一次,或者遷徙者內部有什麼矛盾。
任何一個可能,都會讓整個建設計劃隨時停擺。
所以,誰敢擔這個責任?
誰敢拍着胸脯保證,能妥善安置即將遷徙過來的幾十萬人,不受凍、不捱餓、不生亂?
誰敢說,就算最後出了紕漏,就算要面對袁剛的問責、一衆超凡者的怒火、遷徙者的怨懟,也絕不推諉、絕不甩鍋?
沒人敢。
“既然大家都有顧慮,都不想趟這趟渾水,爲我們幸福城做貢獻,看來這件事是需要我指定一個小組和小組長來解決了。”
袁剛重新開口,聲音裡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隨後目光精準地落在丁以山身上:“丁站長,建設房屋的小組,你來當這個小組長有沒有問題?”
“有問題!”
反駁聲幾乎是在袁剛話音落地的下一瞬響起,像一道驚雷劈在寂靜的會議室裡。
臥槽?
所有人都懵了,這麼剛?
丁以山今天是受了什麼刺激,竟然敢直接硬剛副城主?
就連一貫喜歡懟丁以山兩句的卡洛·迪金森,眉頭也挑了挑,用餘光瞥了一眼丁以山。
儘管所有人都清楚,袁剛對超凡者和普通人是絕對的雙標。
若是哪個超凡者敢仗着力量在這裡蠻橫,絕對會被他一巴掌扇飛出去清醒。
但對普通人的不同意見,他往往會忘記自己是個超凡者。
收斂鋒芒,耐心傾聽。
可這並不代表袁剛是個沒脾氣的機器人,繼續一連串的硬懟,最後勢必要分個高下出來。
到時候,丁以山一個沒有超凡力量的普通人,怕是討不到好。
眼見會議室內的氣氛愈發緊張。
丁以山面色嚴肅,雙手平放在桌面上,指節微微用力,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袁剛,沒有絲毫閃躲:
“袁城主,我是檢查站的站長,負責的是緩衝區的保護工作。我去當小組長可以沒問題,但檢查站的擔子誰來接?真出了亂子,誰來擔這個責?”
又是責任!
又是這種赤裸裸擺在明面上的質問!
如果說前一個問題大家還有些沒回過神,那這句話出口,在座的人精們怎麼可能品不出味道來。
這是打算藉着這個由頭,現在就對外城的權力分割下手了?
可是這麼直接的嗎?
先不說在坐這些人願不願意,就說袁剛,這位副城主會同意嗎?
“你走了,哈林不能代管嗎?”
袁剛繼續追問,語氣裡聽不出喜怒。
“哈林代管可以,但他手裡的南北快速兩站監察誰來接?”
丁以山寸步不讓,語氣陡然提了幾分,“遷徙者數量太大,單靠中央站根本吃不下,南北兩站必須立刻啓動分流,每天人流量過萬是常態。這倆站點要是出了疏漏,感染源一旦擴散,風險比外城建設大十倍。”
“袁城主,不知道這個風險,誰來抗下?”
“有意思。”
袁剛忽然笑了,笑容很淺,卻像一道裂縫,讓緊繃的空氣鬆動了一瞬。
想了想,就和上次問於宏一樣,他又選擇了最直接的開門見山。
“丁站長,有什麼話不妨直說。昨天的遷徙會議上我就說過,外城建設要舉全城之力,哪個部門都躲不掉。”
“誰有意見、有想法儘管開口,出了錯我擔着,保證沒人敢秋後算賬。”
“袁城主,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
丁以山的目光緩緩環視一圈,最後落回袁剛身上,“我只是覺得,繼續這麼討論下去,純是浪費時間而已,對我們接下來安置遷徙者的工作,沒有任何實質幫助。”
“好啊,說得好啊。”袁剛竟然站起身,鼓起掌來。
搭配上他那身樸素幹練的水洗長衫、闊腿麻褲,彷彿不是在決定幾十萬人命運的會議室,而是在課堂上聽到學生答出了難題,那份欣慰來得自然又純粹。
只是。
這掌聲落在此刻死寂的會議室裡,終究顯得有些刺耳。
換做往常,或許在場所有人都會立刻跟着站起來鼓掌,順勢把丁以山架到高處,逼着他今天必須說出個一二三來,最好能讓他把所有責任都攬過去。
但今天,沒人敢動。
爲什麼?
因爲丁以山的表現太反常了。
那個以往總是跟在劉坤身後,說話溫和、甚至有些怯懦的檢查站站長,像換了個人似的,讓人恍惚間以爲幸福城又回到了當年的三足鼎立。
敢提程武,敢硬剛副城主,敢當衆戳穿所有人的推諉。
渾身上下這股不好惹的鋒芒,幾乎是明擺着告訴所有人,有膽就來試試。
因爲幾十萬、近百萬遷徙者的爛攤子太誇張了。
根據早上回傳的信息,行者抵達躍野庇護城後竟然還沒有停下腳步,他還在繼續往石省的邊界趕去,看起來要去到隔壁的海省。
可是被他過境影響的人卻越來越多,預測的人數已經一張再漲。
從開始的五十萬保底,到七十萬、八十萬近百萬!
人數的增長,不是蓋幾棟樓、鋪幾條路的小事。
是要在雨裡、泥裡、未知的風險裡,硬生生爲一羣一無所有的人撐起一片活下去的空間。
這其中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岔子,都可能引發連鎖反應,誰也不敢保證自己能全身而退。
因爲這些麻煩只要分一點點到他們身上,就會變成一座壓垮人的大山。 更因爲.袁剛這麼說了以後,丁以山就有了名正言順拉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部門下水的能力。
誰敢架,誰特麼就跟着一起死!
“浪費時間.說得好啊!”
袁剛停下掌聲,微微吐出一口濁氣,臉上掛滿欣慰,“我已經很久沒有在這裡聽到有人說這四個字了。”
話音未落,會議室裡忽然泛起一陣輕微的氣流波動。
沒人看清袁剛做了什麼。
既不像侯睿那樣爆發一陣能量波動,也沒有像卡洛·迪金森陣仗非凡。
只是呼吸之間,與丁以山同排的所有人都覺得身體微微一晃,眼前像是被蒙上了一層薄紗。
等那陣恍惚散去,衆人赫然發現,左側的座位連帶桌子竟然已經全部調換了位置。
卡洛·迪金森原本坐在右側最排頭的位置,此刻一擡頭,一轉身,卻發現自己右側竟然坐着一個人。
他身旁的超凡派系、包括趙凱在內,所有人也都跟着後移。
原本整齊的隊列像是被無形的手推了一把,唯獨留出最前排的空位。
而丁以山正穩穩地坐在那個排頭位置上!
這.
不少人臉色驟變,握着筆的手指猛地收緊。
座位的變化或許不能完全等同於外城權力的分配,可在這間象徵着幸福城決策核心的會議室裡,位置的前後卻代表着接下來說話的分量,代表着被重視的程度。
多少年了?
自從程武離開後,檢查站的位置一退再退。
從排頭到末尾,從末尾又回到中央,反反覆覆,從來沒有進入到前五席之中。
哪怕是理想派當家做主那幾年,有三位元老在身後撐腰,檢查站也只是安分地坐在今天理想派成員的位置上,從不摻和幸福城的權力旋渦,只守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可今天,丁以山變了,檢查站也變了。
桌子末尾的於宏眼角抽了抽,臉上閃過一絲興味,手肘搭在了桌子上,雙手交叉在一起,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
今天的丁以山,纔是當年的那個丁以山。
那個理想派當家做主,仍敢扛着初心派的大旗,進行反抗的丁以山。
其他人或許沒見過丁以山的鋒芒,只當他是個矜矜業業的“老好人”。
可他不同,他見過,親眼見過。
“丁站長,坐在這裡,想來才能匹配你接下來說的話。”
袁剛一臉溫和地坐下,長衫的下襬輕輕垂落,轉頭看向排頭位置的丁以山,眼神裡帶着恰到好處的期許:
“請你來告訴在場所有人,我們現在該怎麼做,才能避免時間浪費,最快速度討論出一個切實可行的結果?”
轉換位置的眩暈感還在持續。
丁以山晃了晃腦袋,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輕輕一撐,這才穩住了身形。
老了。
在場所有部長裡,他現在的實力雖然算不上最弱,但也在末流之中。
一個連風雨都扛不住的五十歲老男人,確實已經快到退休的時候了。
他沒有立刻開口,而是再次緩緩擡眼,目光像掃過戰場的將軍,一寸寸掠過在座的每一個人。
坐在排頭的感覺果然不同。
不似往日坐在中部時,看誰都像在仰着臉徵求意見,連說話都要斟酌三分。
此刻居高臨下,連頂燈的光線都彷彿更偏向他這邊,把每個人臉上的細微神色照得一清二楚。
他罕見地感受到了一絲生殺予奪的分量,感受到了一絲大權在握的震顫。
被他目光注視時,連一向倨傲的侯睿都下意識地調整了眼鏡,像是要避開那道無形的鋒芒。
往日裡總愛找檢查站麻煩的幾個部長,更是悄悄低下了頭,指尖在文件上胡亂划着,不敢與他對視。
權力?
丁以山的喉結輕輕滾動了一下,果真是美妙的東西啊。
哪怕是劉坤這個超凡者,都沒有任何一天,在會議室裡有過這般威勢。
但正因如此,才讓他更能記起,這份權力到底從何而來。
不是因爲他的站長頭銜,更不是因爲他有什麼超凡實力。
是他身後的檢查站,是那些檢查官,是那些需要被保護的普通居民,是那些知道幸福城檢查站威名的外來者。
是從程武那一代人算起,三十多年來在緩衝區摸爬滾打,一點點累積起來的根基。
是一位又一位檢查官犧牲在崗位上,用命換來的尊重。
這份說話的權利,並不是袁剛給的,也不是侯睿、卡洛·迪金森退讓的。
在程野沒有提醒他之前,在行者沒有影響他之前,他竟從未真正意識到這一點。
但現在,他感受到了,清晰得如同推開了玻璃窗,用身體感受風雨拍打。
但現在,他意識到了,心口滾燙的熱血瘋狂悸動,推着他有些面紅耳赤。
席位的變動、衆人的忌憚、袁剛的默許,都在無聲地證明
改變!
譁。
那股屬於行者的力量再次洶涌而來。
不再是模糊的悸動,而是清晰的熱流,從丹田一路攀升,撞得胸口發悶,涌到喉嚨時帶着灼熱的癢意,彷彿下一秒就要衝破牙關。
可等到他真的張開嘴巴,那股力量卻像是一汪清冽的甘泉,衝上眉心澆下,順着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
那些積鬱多年的疲憊、猶豫、自我懷疑,都在這股清泉裡被滌盪乾淨。
袁剛端坐在主位,原本微挑的眉梢輕輕蹙了一下,眼底閃過一絲詫異。
他微微伸手,往前虛按,整個會議室徹底安靜下來,連呼吸聲都被隔絕。
他就那樣平靜地看着丁以山,目光沉靜如深潭,像在觀察一株久旱逢雨的草木,看那蜷縮的枝葉如何在甘霖中緩緩舒展。
但場下卻有人臉色驟變,尤其是幾個卡在第四步十幾年的部長,此刻紛紛瞪大了眼睛,臉露驚色,恍然,最後定格爲難以置信。
什麼?
這.這怎麼可能?
但事實就發生在他們面前!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不過半分鐘的時間,丁以山緩緩長舒一口氣。
他的外貌沒有任何變化,眼角的皺紋也未曾淡去,可眉宇間的精氣神卻像是被注入了全新的生命力。
渾濁的眼底重新燃起銳光,鬆弛的肩背挺得筆直,整個人彷彿一下子年輕了二十歲。
他.天人合一了?
對於外面的武者而言,天人合一不過是代表着他們進入了新武最終境,意味着力量與技巧達到了巔峰。
但對在場所有人而言,天人合一,有着更重要的含義,它意味着心中秉行的理念徹底固化,不再動搖。
丁以山,正式拿到了一張通往超凡的“門票”。
而哪怕最弱的門票,也有三成的概率抵禦來自超凡的污染。
遠比他之前不到半成的成功率,高出數倍!
“不錯,遷徙者是個契機,會爲幸福城帶來改變,也會爲在場所有人帶來改變,就看你們能不能抓住這個機會。”
袁剛緩緩收回手,會議室的呼吸聲重新流動起來。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仍未從震驚中回過神的部長們,最後落在丁以山身上,語氣帶着一絲認可:“丁站長,發言吧。”
“好!”
丁以山應聲開口,並不知道自己引發了怎樣的震動。
他只覺得胸腔裡那股灼熱的力量終於找到了歸宿,化作一股沉靜的暖流,讓每一次呼吸都變得踏實。
“現在,要想不浪費時間,我們需要來定一個死線。”
丁以山沉聲道,“從即刻起,我希望每個人的發言,都只聚焦於自己的部門,告訴其他人,能爲接下來的遷徙潮提供什麼樣的幫助。”
“我希望,每個部門的負責人說話之前,一定要想好一件事,自己說的東西能不能負責,能不能承擔後果。”
他頓了頓,竟然直接站起身,“好了,我先開個頭吧。”
“接下來的遷徙潮,檢查站可以出三十到六十名檢查官,每人至少負責八千人的安置工作,保證建設進度推進,保證不出現大規模混亂,保證所有入境人員的基礎檢查無疏漏,保證.”
一連說了十多個保證,十多項沉甸甸的責任。
說完。
他微微前傾身體,眼底閃過一抹比頂燈更亮的鋒芒:
“我說完了,誰贊成,誰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