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份意見書最大的問題是什麼?
其實不在包乾與承包的模式之爭,也不在那些約束檢查官的條條框框。
真正的硬傷在於,字裡行間太執着於權力的切割與劃分,卻完全沒列出一個明確的目標。
更準確地說,是缺乏能讓人看到路徑的階段性目標。
通篇讀下來,透着一股非我不可的急迫,近乎明着喊話,這活兒你不給我幹,換了別人肯定幹砸。
可真把活兒交過來了,意見書裡卻沒有一個能落地的目標,全都是Kpi。
用比較時興的詞來形容,就是“勞務派遣”。
丁以山撰寫這份意見書的時候,明明是該站在甲乙方的角度去考慮。
可現在,意見書卻有三個明確的主體:幸福城、檢查站、檢查官。
幸福城只管下發任務,檢查站只管接任務、派任務,最後把具體擔子全壓給檢查官。
做得不好?那是個別檢查官能力不行,跟檢查站這個中間人沒關係。
做得好了?功勞自然算在檢查站頭上,是檢查站培養有功。
這要是真把意見書遞上去,還被通過了,檢查官可就慘了。
幹着最險的活,扛着最沉的責,卻連個清晰的奔頭都沒有,出了岔子還得自己背鍋。
到時候別說主動承包外圍區了,怕是連核心區的包乾都沒人願意接。
而經過他剛剛隱晦的提醒,丁以山顯然是立刻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江川可能沒有聽清我昨晚說的一部分”
程野嘴角噙着一抹淡笑,將眼神移回丁以山臉上,“丁站長,要不我這會補充一下,您聽聽是否妥當?”
“好啊!”
丁以山不自覺的直起身子,面色嚴肅起來,“程檢查官,關於遷徙者安置的事,昨天各部門已經開過一次協調會了,這份建議書,我本打算拿到今天的會議上,給各部門部長過目,一來讓大家挑挑毛病,二來也能拓展些思路。”
“如果你有更好的建議”丁以山話鋒微頓,目光轉向江川,“你去拿紙筆來,程檢查官接下來的話,一字一句都給我記清楚。”
“是,站長!”
江川連忙轉身,從門口的揹包裡抽出紙筆,在雷虎的辦公桌旁坐下,擺出一副嚴陣以待的記錄姿態。
從最初的“小子”,到後來的“程野”,再到此刻的“程檢查官”。
稱呼的遞次變化裡,藏着丁以山隱晦的暗示。
落在程野耳中,讓他心中一咯噔。
果然,賭對了!
丁以山既然能帶着這份計劃書讓他看,讓他提意見,那就代表着他根本不在乎所謂的“見習檢查官”身份。
尤其是最後這個程檢查官的稱呼,分明是在示意他先前的所有恩怨此刻都不談,純粹只站在檢查站的立場上考量問題。
想清楚這點,程野端起茶杯淺啜一口,握着杯壁緩緩開口:
“遷徙而來的人數實在太多,即便檢查站全力運轉,也不可能將所有人都納入緩衝區。況且就算他們進了緩衝區,也不代表幸福城就能高枕無憂,我們得保證這些人有住處、有養活自己的工作,才能穩住人心,這是首要前提。”
丁以山默不作聲,只是微微頷首以示認同。
“有了這個先提,讓人全部進入緩衝區肯定是不可能的,但要是執行外城計劃,將遷徙者安置在緩衝區外,就必須先制定規則,但有一點,無論規則怎麼定,最終都繞不開一個核心問題.誰來爲這個規則兜底?”
“遷徙者不是流水線上的零件,就算是被行者影響了,讓所有人一致認爲幸福城是唯一能活命的地方,但行者不是剝奪了他們的思考能力,等到了幸福城之後,他們依舊有私心、有恐懼、有抱團的本能、更有反抗的能力!”
程野刻意放慢語速,吐字清晰。
落在幾個重點,自然而然便帶上了一股能讓人跟隨思考的力量:“給他們劃定區域、分發物資,甚至幫他們搭好住處、提供工作,這些都不算難,因爲制定這些計劃的時候,每個人都是一個可以被量化的數字。”
“真正難的地方在於執行這份計劃,當有人因爲物資分配不均而發生矛盾,當有人爲了爭搶地盤大打出手,誰能站出來制止?”
“當建設的如火如荼時,感染體突然混了進來、或者有感染源在人羣中傳播時,誰能站出來清理?”
“當遷徙者熬不住建設的苦日子,想要進入緩衝區、尋求改變時,誰能站出來攔阻這些人?”
“甚至有人站出來公然質疑幸福城,質疑我們定下來的這些規矩、計劃時,誰來平息這份民怨,誰能處理這個爛攤子?”
制止、清理、攔阻、處理。
四個詞,程野特意加重了讀音。
越重的責任,必然有越大的權利。
但永遠不能忽視一點,與責任共生的,是問題,是風險,是如影隨形的壓力,是無法承受的妥協與犧牲。
偌大的幸福城,誰能承擔這份責任?
“所以核心不是怎麼分配,得先明確誰來管理,誰來負責這些爛攤子。”
程野轉頭看過去,假裝是在對江川點撥,“江川許是沒聽清這層意思,才弄混了先後順序。若是先討論分配,其他人難免會下意識忽略管理的難處,一門心思爭搶分配的權利,可要是先把管理的難度擺上檯面,想要分配,就得拿出來與之匹配的能力。”
丁以山的指尖在沙發扶手上輕輕敲擊着,沒有立刻接話。
過了片刻。
忽然開口道,“十多年前,緩衝區成立過警務署,後來劉署長上任,提議最終取締了署制,但緩衝區至今保留着重建的基礎,昨天有部長提議,恢復警務署,把外城的治安管理、秩序維持交給他們來負責,程檢查官覺得如何?”
話音落下。
江川握着筆的手猛地一頓,擡頭看了程野一眼,又飛快低下頭記錄。
警務署當年爲了和檢查站分權,兩邊數次發生火併衝突。
要不是恰逢劉坤晉升超凡者,按照高層的意思,恐怕要將檢查站併入成爲警務署下方的一個部門,而非像今天這般還能獨立的存在。
如今高層難道又有了恢復警務署,取代檢查站的想法?
“恢復警務署?”
程野微微一愣,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原來,丁以山擔心的是警務署?
看完那份計劃後,他心中最大的疑惑終於有了答案。
怪不得丁以山急着給檢查站套上繮繩,字裡行間透着對高層的順從,原來是因爲高層已經有了替代方案?
檢查站想要在這場潛在的權力角逐中勝出,就得有獨特的競爭能力。
而在丁以山看來,檢查站勝過警務署的優勢竟然是.聽話?
有點離譜,但似乎又有幾分道理。
畢竟比起尚未恢復、一切都還未知的警務署,持續運行、內部穩定的檢查站,顯然更容易制定KPI,也更能讓高層掌控。
不過話又說回來,或許是太擔心警務署搶權,又或許是剛剛說的太委婉,丁以山到了這個地步,還是沒意識到問題的核心到底是什麼。
核心根本不是“誰能扛責任”,而是“能把事做到什麼地步”。
說白了,勝出的關鍵不在於哪個能做,而是哪個能做好。
再往透了說,就是競標!
恢復警務署有問題嗎?
沒有任何問題,哪怕高層想另起爐竈,成立個專門的外城署來統管一切,都沒有任何問題。
但成立這些署制,就能拍着胸脯保證制定的規則能完美落地、外城能安穩運轉嗎?
警務署署長,能拍着桌子說外城的亂子我一力擔下,出了任何岔子都算我的嗎?
如果不能,警務署和檢查站有什麼區別,只是爲了單純的分潤權力?
程野忽然覺得先前的迂迴有些多餘。
丁以山顯然還是將心思集中在權力的直接爭奪上,妄圖在同一個賽道上贏過對手。
而不是從根底進行思考,檢查站到底有什麼獨特的優勢,其他競爭對手沒有的優勢。
“恢復警務署這想法挺好,外城確實需要一個執行命令的暴力機構。”
說完,程野話鋒一轉,“不過維持秩序和警務署有什麼關係?”
“哦?”
丁以山身體微微前傾,“規矩定下來以後,警務署負責監督規矩的執行,怎麼可能沒有關係?”
“錯了。”程野微微搖頭。
“哪裡錯了?”丁以山愣了下,好奇道。
“第一句話,規矩定下來以後。”
程野故作疑惑,“爲什麼丁站長覺得我們有能力,制定一個約束幾十萬外來者的規矩?”
說完,他轉向江川,“江川,麻煩你幫忙把房間內的窗子都打開。”
江川愣了下,下意識起身後卻猶猶豫豫。
丁以山雖然不明所以,但還是沉聲喝了句:“按程檢查官說的做。”
辦公室四面窗,除了辦公桌旁那扇落地窗打不開,其餘三扇都能推開。
江川剛把窗閂拉開,冷雨就裹着寒風斜刺裡撲進來,帶着刺骨的涼意,讓人猛地一激靈。
“丁站長,多有冒犯。”
程野說着,乾脆利落地扒掉身上的衛衣,露出精壯的上身,“您可否和我一樣,脫了上衣?”
丁以山臉色沉了沉,卻沒反駁。
在江川目瞪口呆的注視下,竟真的一層層褪去毛衣、襯衫,露出還算結實的上身。
只是那皮膚表面,遠不如程野這麼光滑細膩,橫七豎八爬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疤,新舊交疊,像幅沉默的戰鬥圖譜。
“請您到窗邊來。”
程野指着窗沿,自己先一步站定。
丁以山皺了皺眉,也跟着走了過去。
冷風裹挾着雨絲撲面而來的瞬間,兩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不管是第二步也好,還是第四步也罷,都只是對新武境界的區分。
其並不會爲人類帶來更強的身體素質,也不會讓人無視氣溫的影響。 再加上當上站長以後,隨着年齡增長,丁以山已經多年沒有動手,縱然偶爾鍛鍊,吃喝不愁,身體素質也就比普通人強一點而已。
站了不過十多秒,丁以山的眉頭就緊緊蹙起,顯然已有些挨不住這股寒意。
半分鐘、一分鐘過去,雨水打在兩人裸露的上身,皮膚漸漸泛起紅意。
然而程野卻始終沒說話,只是面朝窗外,脊背挺得筆直,彷彿一尊巋然不動的石像。
阿嚏!
又一股更冷的風捲着雨沫撞進來,丁以山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鼻尖瞬間紅透。
“這”
一旁站着的江川看傻了,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有心想勸兩人趕緊把衣服穿上別凍出病來。
可話到嘴邊,卻見丁以山緊蹙的眉頭忽然慢慢舒展,眼裡的疑惑漸漸散去,浮起幾分思索神色。
“丁站長,這天氣如何?”
程野終於開口,聲音帶着股清冽的冷意。
丁以山攏了攏肩頭,坦誠道,“確實有些冷,尤其是站在這窗邊,冷風刺骨。”
“如果讓您來制定規矩,這個天氣下,遷徙者該怎麼辦?”
“躲雨,保暖,等天氣轉晴。”丁以山幾乎沒多想,話就從嘴邊溜了出來。
“幾十萬人都躲着?”程野抿了抿脣角,“現在可是陰雨季,要是連着半個月都這樣,每天都有源源不斷的人趕來,難道讓他們都窩着?”
丁以山微微沉默,眉頭又皺了起來:“那就讓老弱婦孺躲着,其他人輪班上工建設,等人都擠滿了再動手,就晚了。”
“這是規矩的一部分嗎?”
“是。”
“其他人裡要是有生病的呢?”
“讓他休息。”
“要是有裝病躲懶的呢?”
“檢測。”丁以山答得愈發乾脆,“真有病就治,查不出問題就照常上工。”
“如果檢測出來,他也依舊不想上工呢?”
“其他人都在雨裡扛着,就他想躲?”丁以山的聲音沉了沉,“設立懲罰措施,或者取消優先安置資格。”
“那您的意思是,這些遷徙者千里迢迢的趕來幸福城,哪怕這種鬼天氣,想裝病休息一天也不行,必須得被規矩強迫着,像奴隸一樣去參與外城建設?”
轟!
程野的聲音不高,卻像驚雷似的炸響。
丁以山心裡猛地咯噔一下,喉嚨像是被什麼堵住,半晌吐不出一個字。
他猛地一怔,視線不受控制地飄向窗外,看向遠處執勤的警衛、看向穿着雨衣走向荒野的拾荒者,那些被權力封禁的思路,像被撬開的閘門般洶涌而出。
是啊,他怎麼忘了?
這些遷徙者是被行者影響,拖着半條命逃來幸福城求活的,不是來當苦役給外城添磚加瓦的。
明明建設外城的初衷是爲了保護這些人的安全,是爲了幸福城的長期發展。
可落到實處,怎麼就變成了理所當然的強迫這些人冒雨上工。
怎麼就想着用嚴苛的規則捆住他們,連想在冷雨裡歇一天都要受懲罰?
可.他爲什麼會忘了?
下意識覺得畫出足夠多的框框條條,就能讓所有人馴服地跟着自己的想法走,完成他想要的目標?
“制定規矩,是爲了維護所有人的利益,這樣纔會被大家認可遵守。”
“大家認可了纔會相信你,纔會願意給你賣命,哪怕冒着冷雨建設。”
“可要是沒有大家,抱着建設外城是爲了你們好,是爲了所有人都有一個美好的明天。”
“丁站長”
程野笑了笑,擡手合上窗戶,玻璃瞬間隔絕了風雨,“我可以聽從您的吩咐去建設,但有的人呢,他可不一定會願意。”
人啊。
在權力的泥潭裡掙扎久了,就會忘了這份權力是誰賦予的。
也忘記了得到這份權力後,該用它來爲誰遮風擋雨。
只有站在這風雨裡凍一凍,清醒清醒,纔會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丁站長,您看檢疫B區排隊好多人了。”
程野走到櫃子處拿起先前的毛巾,擦着身上的水珠,“我得趕緊過去執勤了,不然他們就得在雨裡淋着等我這個檢查官。”
“說得好。”
丁以山長嘆一聲,對着旁邊伸了伸手。
江川連忙遞上條幹毛巾。
“程檢查官這才見習階段,就能把自己的責任牢牢記在心裡,我這個站長,倒是有些慚愧了。”他自嘲地笑了笑,“連執勤時間到了都忘了。”
“站長每天日理萬機,要是所有東西都讓您考慮的周道,那得多累啊。”
程野套上衛衣,呲牙笑道,露出點鋒芒畢露的少年氣,“外面有點冷,我們年輕人着的住,您還是趕緊穿上衣服,彆着涼了。”
說完,在江川目瞪口呆的注視下,程野推開門,帶起一陣風,身影很快消失在走廊盡頭。
等等。
怎麼這就結束了?
方案呢,過程呢,我怎麼一句話都聽不懂?
江川腦子裡一團亂麻,甚至忘記了手裡還捏着剛剛記錄用的鋼筆。
“阿川。”
“哎!”江川一個激靈,連忙應道。
“還不趕緊關窗?”
丁以山的聲音帶着點哆嗦,卻比剛纔清亮了許多。
“哦,哦。”江川猛地反應過來,身形動得飛快,手忙腳亂地合上剩下兩扇窗戶。
轉過身時,卻見丁以山已經擦乾了身上的水珠,重新坐回沙發。
他沒有立刻穿上衣服,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桌上的建議書。
頓了頓,他伸出手,將建議書拿起,對摺,再對摺,然後猛地一撕。
譁。
紙張碎裂的聲音在安靜的辦公室裡格外清晰。
撕碎的紙片揉成一團,精準地扔進了牆角的垃圾桶裡。
“大人,這.”江川看得心驚肉跳,這可是丁以山熬了一整個通宵才寫出來的東西。
就,這麼撕了?
“唉”
丁以山長長地嘆了口氣,聲音裡帶着種卸下重負的悵然,沉甸甸墜着說不清的滋味,“這麼多年,沒想到我也被那些彎彎繞繞同化了。”
他拿起沙發上的襯衫,慢慢往身上套。
末了,又慢吞吞的穿上毛衣,整個人陷進沙發裡,眼神有些渙散地望着窗外的雨幕。
“阿川,你說這些年檢查官們爭權奪利,是不是和我這個站長也有點關係?”
忽然冒出的話像塊石頭砸進水裡。
“呃”江川猛地一愣,下意識結巴着道,“怎麼可能和您有關係,都是他們自己爲了權.”
話說到一半,他說不下去了。
丁以山作爲站長,這些年默許檢查官們拉幫結派,甚至在兩邊鬧得最兇時故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怎麼可能脫得了干係?
“您也沒辦法”江川試圖圓場,聲音卻越來越小。
“錯了!”
丁以山猛地呼了口氣,胸腔劇烈起伏着,“我一直有辦法,我可以定規矩,可以拆小團體,可以把權力收回來重新分配,但我擔心,擔心一動就出亂子,害怕高層覺得檢查站不穩,害怕他們藉機收回這些權力,所以就這麼拖着,等待下一個機會出現!”
“可當這樣的機會終於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竟然忘了,有些權力根本不是高層給的,他們.給不了!”
“需要我們,自己去爭!”
他說着,站起身。
望向檢查外排隊的人羣,望向等在門口的幾輛大金盃。
似乎還有商隊,似乎是周邊的聚集地。
以及那道已經穿着雨衣,在雨幕中行走的人影。
“走吧,九點鐘的大會,該去開會了。”
“可是您之前不是說劉署長不在,這場會就.”
“他有他的事情,我也有我”
丁以山拿起掛在衣架上的風衣,動作利落地穿上,“又說錯了,這次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是所有檢查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