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空曠的大殿, 遽然寧靜。
殿前花園,無雲烈日,一夜大雨洗禮, 樹影隨風碎碎點點, 知了在最後的炎熱來臨前, 即將用盡生命鳴唱。
阿角側身, 望向門口, 男子依舊藍衣飄揚,玉樹臨風。可,她再沒心情感嘆, 見他走至他們近前,阿角刻意偏頭避開他那灼熱的視線。
誰知, 巫馬玉尚剛起身, 蕭鴻竟毫不猶豫的一拳揮在他右臉上。耳邊悶哼, 玉尚跌至地上。阿角吃驚地看了眼嘴角溢出血絲的玉尚,又擡頭望着那臉如冰霜的蕭鴻, 在他捉住自己細白腕子的一瞬,她瞳孔霍然收縮。
“跟我走!”
“不要!”
阿角吃勁地想甩開他,反而將細白的手腕勒出了紅痕,她心裡一陣不耐煩,一腳就向蕭鴻的膝蓋踢去。
“嘶~”
其實, 這一腳阿角踢得很重也很遲鈍, 偏偏蕭鴻能躲過, 去沒避開。阿角見着他吃痛的單膝跪在腳踏上, 心裡一時七上八下。忽而, 另一邊的手又被玉尚給握住。
“不準走。”
她來回看着二人堅定,俏麗的頓時臉上紅白交錯, 卯足了勁要甩開他們:“你們放開!本姑娘誰也不想理!聽到沒!”
“沒有。”
“聽不見。”
就這樣,一邊夏王,一邊北朝王爺,不知是太難以相信,還是自己桃花開得太茂盛,阿角只覺得眼前兩人一下變成了四人,四人一下便成了八人,然後是他們喋喋不休地說着:“不準走”、“跟我走”,試圖晃了晃腦袋,卻是越發的難受犯暈。
也不知自己如何了,阿角大吼一聲:“你們都閉嘴!”,一頭倒在牀上便不省人事了。
頃刻間,巫馬玉尙與蕭鴻兩人嚇得連忙收了手,直望向那倒在牀上的阿角,兩聲迭起:“阿角!”“青兒!”
無人迴應。
***
阿角醒來時,已是日落夜幕,月明星稀,三更天。
耳邊是呼吸的輕聲,她側身睜開迷濛雙眼,只見着寬闊繁複的牀前,一人斜靠着,一人趴着,均是小歇。
靠着是蕭鴻,趴着是玉尚。見着二人未醒,阿角突然覺得這畫面極爲的好笑。鼓着腮幫子,她撐着還有些暈乎的腦袋,擡手瞄準兩人漂亮的腦瓜子,兩顆頭瞬間撞在一起,寂寥的大殿中霍地響起“啪!”後,接着少女一串銀鈴般的大笑聲,驚動了守在殿外的所有人。
“哈哈哈哈••••••”
阿角昨夜淋雨,今日便犯了風寒,巫馬玉尙與蕭鴻二人見着她突然昏倒,憂心着守在一處,誰知,卻遭了她如此待遇。
二人捂着被撞的疼痛嗡響的頭,齊齊怒瞪吼道:“妳找死啊!”“妳這破丫頭!”
阿角睨了他們,嘖嘖嘆道:“你們兩隻大王八,挺默契的嘛!哈哈••••••”
“妳罵什麼?狗膽包天,敢罵孤是王八!”玉尚一氣,蹬着腳就站了起來,怒火中燒地指着蕭鴻,喝道:“他有什麼資格,與孤平起平坐!”
敢情是覺得自己怎麼也不可能與蕭鴻一起淪爲王八,玉尚這孩子氣何時才能改啊!阿角倒是又另一番解釋,掀開被子,鄙視道:“一隻夏王,一隻六王爺,正好湊成一對帶着‘王’字的王八,你覺得冤枉啊?本姑娘覺得正好!一對臭王八!”
說着,擡手拉了眼皮,吐着舌頭,齜牙咧嘴,一副挑釁的樣兒。蕭鴻見着她正要下牀,也沒在乎她那刁鑽的鬼臉,捉着她手,說道:“妳都已風寒發燒,還要去哪裡?快躺下。”
阿角低頭看了眼他凝脂玉白的手,竟毫不客氣地揮開:“滾開!本姑娘還不需要臭王八來同情!”
這下,蕭鴻愣住了。玉尚正想伸手,阿角一腳朝着他的大腿踢去,卻被躲開,她鑽着空子,就跑下了牀。
正要衝出去,一頭沒注意,竟是撞了一人。
“小娘子,妳要跑哪去?”擡頭見着一人紅衣豔目,一雙桃花的褐色眸子笑得風流,見着他對着裡面趕來的蕭鴻,嚷道:“六爺,本世子給你捉住了。”
心裡一急,阿角一隻手肘突擊,狠狠地就頂了蕭臻的肚子,他嗷了聲,一把抱住了阿角的細柳腰肢,她擺着,一耳光子就扇在蕭臻的臉上:“臭流氓!放開!”
“妳這小娘子,真潑!”蕭臻下意識着正捂住臉,誰知一鬆手,阿角擡腳就踢在了他命根子上,這次,真乃痛徹心扉也~
阿角,回頭,哼出鼻音:“你們這些下三濫!本姑娘不是物什,想要就要,想賭就賭的!”話落,粉衣翻飛,便躍入了一片暗黑夜色中。
巫馬玉尙與蕭鴻剛要奔出,這時,一人白衣已攔住了他們。紫眸如碎星,瞥了蹲在地上,捂着自己小兄弟的蕭臻,又看向那二人額前淤青一臉的焦急,透着無奈,嘆道:“去了,只會愈發不可收拾。”
“鳳然,你給孤滾開!這裡還由不到你來插手。”巫馬玉尙一手拂開他。而,鳳然也未在乎,他看了眼蕭鴻:“六王爺,阿角的心思,想必你也能體諒一二。”
蕭鴻嘆道:“本王明白。”
一手拽起地上的蕭臻,沒好氣地說道:“還蹲在那裡幹何?走。”蕭臻哼唧了一聲:“本世子可是爲六爺受的傷啊!您老不安慰一下就算了,還這沒良心,回去要給本世子呼呼!”
“呼你個頭!”一拳就爆在蕭臻的頭上,兩人也離開了寢宮。只留下一干侍女宦官,不知所以地望着王與國師,對着眼。
“這齣戲,就是你想看見的?”
玉尚側頭眄看他,月色盈白,灑了鳳然一身,如那降在凡間的仙人,無情無慾,面冷淡然,他嘴角輕勾,不帶任何笑意,聲線如冰:“陛下一向不是最喜歡華蓮麼?膩了?都多久沒叫他侍寢了?陛下是想換新人?還是覺得下臣送的兩個丫頭不合胃口•••••••”
他的話還未說完,人已經被巫馬玉尙一手抵在門欄上。睫毛微顫,紫眸映着波光,照着玉尚憤怒的漆黑眸子:“生氣了?你這般如何才能長大?都成了王,還如此易怒。人無數種,樹無中幹,陛下是不是該事事分清楚了,利害得失,孰輕孰重,您應該要懂得。現下爲我國敏感時期,陛下真以爲上次無戰而返,就天下太平了?您可知現下朝廷百官私下是如何的議論您的麼?胸中柴棘三鬥許①,僥而驕縱不成器。”
話落須臾間,巫馬玉尙眼裡已是血紅一片,連同壓在鳳然頸脖上的手,都不可抑制的微微顫抖着,聲音竟失去了剛纔的氣勢:“你如此大逆不道,就不怕孤殺了你!”
“下臣這條命早在六年前,隨着亡族一起燒沒了,陛下請隨意。”他連眉也懶得擡起,只是嘴角輕啓,沒有絲遺憾與溫度。
六年前的事情,對於鳳然、巫馬玉尙與江華是一場災難,終是讓他們刻進了心裡,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痕。然,在於鳳然來說,傷疤多了,也就沒了知覺。
清淡的紫眸,在觸及那雙如夢如思戀的眉宇皺起時,如何轉濃。就像是許多年前,他坐在她牀邊,看着她鬱鬱寡歡,伸出手,想抹平那眉頭的憂思。
指節分明似瑩脂,滑過玉尚青眉山頭,撫過平川,停留在他如畫濃墨的眉峰,喟嘆不已:“與你相隔了六年,一直都是我的遺憾,多想寸步不離地呆在你身邊,看着你長大成人。”
猶如被燙到,玉尚一把推開了他,後退一步,臉色青白。望着鳳然忽而柔軟的神情,他微眯着黑眸,滿是厭惡,卻什麼也未說,衝出去時,撞翻了翠兒剛端來的藥碗。“哐當”一聲,終是擾了一夜寧靜。
阿角不知自己翻過了多少宮闕樓宇,眼前一片灰濛,跌在了一處幽靜的院廊旁。風瑟寥寥,竟是連夜間蟲鳴都淡了,周邊只有沙沙葉落,蕭條得如同來到了另一個空間。
弓着腿,阿角趴在低聲已嚎啕大哭起來。她覺得難受極了,想起以前蕭鴻、玉尚對她的好都是故意而爲,就如同麻繩繞住了心臟,揪得疼。
原來自己還是什麼都不是,連玉尚兔子對她的好都是騙人的!她還自作多情的覺得,老天並沒有把自己忘記。然,她的存在就是多餘的,父王多餘的女兒,哥哥們多餘的累贅,他們多餘的賭注••••••
其實,阿角在人前總是勉強着,認爲自己是最不需要關懷的孩子,她能自立,能堅強。可,最後才知曉,外表裝得再得意再頑強,終不過只有一顆心,一顆容易受傷脆弱的心。
在雪山的時候,她決定放棄蕭鴻,選擇玉尚,可還是太天真。世間哪有這麼好的事情,上天賜予了一個,再給妳補上一個,那都是糊弄人的!什麼是最好的,得不到或已失去?還是珍惜眼前?她卻是什麼都沒有,得到的,已失去的,眼前的,那都是在捉弄她的鬼把戲!
伏在地上,眼淚流了一地,粘着地上的灰塵貼在臉頰上,澀澀的生痛。
到最後,她還是一個人,孤零零地藏起了自己。
遠方,音律悠揚,沉沉落落,委婉深情,徘徊沉吟,如怨述,如糾纏,如思念,思緒翻滾,心潮跌宕,止於欲伏先揚。
阿角揉着紅腫的眼,仰頭望向那月光渾圓,半掩檐角,照了那落坐的傾長身影全身漆黑,背光不視面。
但是,阿角知道他也正望着自己,只見他將手裡握着鵝蛋般的東西,應該就是鳳然說的壎。
男子有清潤如古琴的好聽嗓子,似笑,卻卻不輕佻,道:“以前便聽說,女子是水,男子是土,妳這一哭,天上也不用下雨了,土也要變成泥了。”
阿角從地上爬起,嚥了咽嗓子,揉了揉鼻子,男子的聲音她識得,這般天神般的聲音,才過了一夜,阿角一下就想起來了:“華蓮樂師,你剛纔奏的是何曲?不是鳳求凰了麼?”
月色夢寐,男子隨風揚起的髮絲,如若那畫裡的翩影,絕美,卻觸碰不能。
似乎惆悵,他嘆:“爲思念故人,別殊難會;而思慕於心,時無不想言,而我有好懷,或感時,或懷古,或傷今,而無所發越,非知心者,何以與焉?故思我友人,而欲爲之訴,莫可得也②。詞曲非《鳳求凰》,爲《思故人》。”
原來不止她憂傷。阿角起身,已擦乾了眼淚,又問:“樂師既然有想的人,爲何不去找她了?在這吹着,豈不更傷?”
男子淺笑,感觸卻沉穩:“如能尋到,妳我也不會在此偶然,聽我愁傷一曲罷了。丫頭,想還想聽別的曲子麼?”
聽着他問,阿角心裡也不知要什麼,猶豫了一會兒,仰着腦袋,道:“我只想忘記不開心的事。”
“可以。”
豈料,這廝吹了首《喜相逢》,愣是驚得阿角瞪大了一雙水汪兒眼,只嘆:這玩意兒像仙物似的,裡面難道收了人的靈魂?一會兒哀的像死了老孃,一會兒興奮的像娶了媳婦。
幾首熱鬧的曲子畢後,阿角差點兒忘記了不久前那哭得稀里嘩啦的原由。
①引《世說新語》,比喻:人心胸狹窄,對人忌刻。
②引《憶故人》,琴曲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