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人無論男女都精於騎射, 崇尚武力。這一場中原武士和西域勇士的對決,看得他們熱血沸騰,整個廣場一片喧鬧。
等到木槿飛身出場的那一刻, 廣場有了一時半會的寂靜, 繼而有如清水滴入沸油中般, 爆發出一陣更熱烈的歡呼聲, 男人們更是吹起了口哨, 舉着手中的彎刀大喊道:
“噢噢!穆勒王!征服她!征服她!”
穆勒的刀很快,刀刃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寒光。然而更讓人驚奇的,是木槿的招式!
木槿不用刀也不用劍, 兩手空空,然而身體卻如水一般靈動輕盈, 變幻多端。手腕上的鐲子, 腰間的緞帶, 發間的簪子,腳下的沙塵……只要眼能所見, 手能所及的東西,她都能當做攻防的武器。
穆勒的快與狠,木槿的靈與敏,當真是旗鼓相當,招式攻防天衣無縫!
穆勒一刀當頭劈下, 木槿擡起手腕一擋, 只聽見‘錚’地一聲脆響, 穆勒的刀刃便卡在了木槿腕上那一串銅鐲子中。穆勒眯了眯被陽光染成豆綠的眸子, 左手的彎刀在下一刻緊跟着砍來, 木槿飄身躲開,身體輕盈得宛如一縷風, 接着,她腳下一踢,揚起地上厚厚的塵土朝穆勒撲去!
濃厚的塵土撲面而來,穆勒下意識用臂擋住眼睛。
——就是現在!
木槿見他露出破綻,當即毫不猶豫地拔下頭上的銅雀簪,旋身飛進塵土中,用尖長的簪子朝那高大修長的男人猛地刺去!那一刻,時間彷彿被拉長放慢,圍觀者們滿眼都是場上那少女朝霞般散開的黑髮,芙蓉般綻放的柳葉裙,以及穆勒王那雙在灰障後若隱若現的豆綠色蛇瞳……
君敏心瞪大了眼,無奈視線無法穿透飛揚的塵土。漸漸的,沙塵散盡,場上那兩人靜止的身姿慢慢呈現……
結束了麼?誰輸誰贏?圍觀者們屏息以待,全場一片暴風雨前的寂靜。
煙塵散盡,木槿飄揚的黑髮緩緩落下,宛若翩躚的黑蝶緩緩收攏了翅膀。她擡首定定地直視穆勒,不悲不喜,不卑不亢……手中細長的銅雀簪卻死死地抵在不可一世的穆勒王脖頸動脈處,刺破了他小麥色的皮膚,有一顆殷紅的血珠順着簪子蜿蜒而下,滴落塵埃。
而穆勒手中的彎刀亦是架在木槿細嫩的脖子上,他稍稍用力,鋒利的刀刃立刻劃開一道淺淺的紅色傷口。
他們就保持着這樣的姿勢定格着,用各自手中的武器感受着彼此跳動的脈搏,目光在空中交織撞擊,誰也沒有贏,但誰也不認輸,場上靜的只聽見彼此急促的喘息……
場外突如其來的爆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與口哨聲。君敏心緊繃的心總算放鬆下來,長舒了一口氣,擦着額頭的細汗喃喃道:
“平手麼?太好了……”
一旁的金娜神色複雜地擰着眉頭,正色道:“不,不是平手。二哥向來所向披靡,能夠如此近距離與他抗衡的人並不多,而能讓他流血的女人,只有今天這一個……嚴格來說,是你的小侍女贏了。”
聽到陳寂的翻譯,君敏心再次將目光投向遠處靜立的木槿,不禁對她心生敬佩起來。
風,撩起一縷柔軟的黑髮,粘在木槿那因喘息而微微張合的飽滿紅脣上。穆勒的綠眸驟然一縮,神色有了一瞬難得的冰融,純白的短髮與柔軟黑髮在風中交織,分離,纏住了兩人的眼。
然後,穆勒回刀入鞘,擡手沿着抵在脖頸上的銅簪緩緩往下,炙熱寬大的掌心覆住木槿的小手。他朝她戲謔一笑,木槿神色微動,緩緩鬆了緊握着銅簪的手,從他掌中堅定地抽出來。
“從來沒有哪個女人的爪子能讓我見血,漂亮的小野獸,你比你那公主有用多了。”穆勒肆無忌憚地大笑了一陣,又歪頭粗略地看了看掌中的長簪,豆綠的瞳仁在那一瞬變得有些幽深。他勾起涼薄的脣角,對木槿道,“這東西我收下了。本王要將它日夜隨身攜帶,以示國恥!”
說罷,他大笑着轉身離開。陰冷的綠眸在耀眼的陽光下,綻放出奪目的光彩。
這一戰,令中原武士名聲大振。除了有少數極端武學癡迷分子會時不時向影衛們下‘戰書’外,更多的人是對他們懷有崇慕之心。算是因禍得福吧,這段時間日子倒也過得安穩,穆勒那邊已是許久沒來挑釁滋事了,只有金娜會時不時來找陳寂聊天兒。開始敏心尚有些不是滋味,但見陳寂與金娜並不熱絡,總是保持着應有的距離,這才慢慢放下心來。
唯一令人傷心的,是幾位藥師拼盡全力也沒能救活十三。那個瘦高忠誠的年輕影衛,終歸是死在了這片充斥着血腥和殺戮的異國土地上。
所謂居安思危,未雨綢繆。自從將十三與葬了之後,君敏心就一直在思考怎樣改變自己這被動挨打的局面,以儘量保護自己和身邊之人的安全。她本想利用穆勒殺了蘇吉王這一點,來拉攏金娜共同防禦穆勒。
但陳寂卻告訴她:胡人崇尚武力和英雄,對血緣倒不甚在意。不管用什麼方法,只要能打敗最強者,就能順理成章成爲新一任國王。所以,即使穆勒憑藉自己的智謀和力量殺了蘇吉王,作爲妹妹的金娜也不會爲哥哥復仇的……
聽到這胡人的野蠻定律,君敏心的心瞬間涼了半截,只得鬱郁作罷,另尋他路。
這日,金娜照舊來找陳寂聊天兒,身後還跟了一位二十出頭的年輕少婦,懷裡抱了一位約莫兩歲的女娃娃。
那少婦一身翠色長裙,窄窄的袖口綴了一圈兒白絨絨的兔毛。玫瑰色的鬈髮披散,額前繫着珊瑚珠墜子,翠綠的雙眸,飽滿的紅脣,略寬的下巴,倒也是個美人。君敏心上下打量她一眼,看她衣着光鮮亮麗,便知她身份尊貴。
那女人高傲地瞥了君敏心一眼,抱着孩子大喇喇尋了個舒服的位子坐下,吆喝奴依和可可端來奶酒美食,全然一副女主人的姿態。金娜從她懷裡接過那女娃娃,一邊逗弄着一邊介紹道:
“這是穆勒王的側妃阿塔爾夫人,以及他們的長女薩麗小公主。她們幾月前去孃家省親了,昨日纔回來,故而長風不曾見過她們。”玩得熟絡後,金娜便私下裡稱君敏心爲‘長風’,殊不知這只不過是她的封號,而非本名。
每次君敏心聽到她叫自己‘長風’便覺得渾身彆扭,糾正了好幾次,可金娜嫌‘敏心’太過於拗口,便一直‘長風’啊‘長風’地叫,君敏心頭疼,便隨她去了。
謙遜有禮地看了那心高氣傲的美人一眼,君敏心點頭微笑,“夫人安好。”又吩咐木槿道:“去把今日新做的棗糕拿過來些,給小公主嚐嚐。”
薩麗小公主不曾嘗過中原的甜品,小孩兒對新鮮事物總是愛不釋手的,當下捧着那棗糕吃的不亦樂乎。木槿抿脣笑了,替她擦淨嘴角的渣滓,又端了香甜的奶茶來喂她。
阿塔爾側妃冷冷一瞥,從木槿手中奪過奶茶,親自餵了女兒,又斜眼傲慢地白了君敏心一眼,用胡語咕噥道:
“這麼一個矮小的女人也配稱爲王后?大王怎麼想的,居然想續娶她!這個女人哪點比我好?哼,中原女人的侍女手腳恐怕也不乾淨,不要碰我女兒!”
阿塔爾側妃欺負中原公主是異鄉人,聽不懂胡語。孰不料君敏心年幼時本就同父親學過簡單的胡語,來西域也有好幾個月了,加之她跟着奴依和可可勤學苦練,現今大部分胡語她都能聽懂應用了。
聽到阿塔爾側妃飽含敵意的抱怨,她不由得苦笑:這女人不知從何處聽來的風言風語,穆勒王要續娶自己爲王后,以進一步鞏固勢力,故而一大早就跟着金娜跑來這裡,給自己一個下馬威來着呢!
不過此事也不可能是空穴來風,爲以防萬一,她必須做好進一步打算才行……她可不想再嫁給那蛇蠍男人啊!
轉眼到了深冬。西域的溫差實在很大,嚴寒的冬季使得本就畏寒的君敏心更是爲難了,室內的爐火必須整日燒着,屋裡鋪滿了柔軟厚實的羊毛毯子,袖口和領口都綴滿了溫暖的兔毛,頭上戴着貂皮小帽,這才能勉強度日。
“敏兒,好消息!”
陳寂大步跨進門來,身上還帶着風雪冰冷的氣息,那一雙墨藍色的眸子卻是少見的神采奕奕。君敏心受其感染,立即滿懷期待地從火爐旁奔過來,急切道:
“是父親來家書了麼?怎麼樣,小叔他們還好麼?過年我不能去給母親掃墓了,父親他沒有忘記去看看母親吧?金蘭她現今如何了,還在寺裡苦修麼?沈涼歌是又升官兒了?她可答應過我,要協助父親將大靖國變得比姜國強大的呢……”
這一連串問題使得君敏心褪去了平日的穩重淡然,多了幾分女兒家的俏皮。若不是陳寂自個兒心裡清楚,有誰會想到她這麼個心思縝密的人,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十六歲的少女。
連珠炮彈似的蹦了一大串後,君敏心才發現陳寂手掌被凍得有些發青,便忙朝侍女們吩咐道:“木槿,去把我的小手爐給阿寂拿來!可可,去給阿寂煮一碗奶酒!”
說罷,她拉着陳寂在炭盆旁盤腿坐下,命奴依關了玻璃雕花的門窗,這才湊過身去低聲道:
“阿寂,到底是什麼好消息呀?”
陳寂故作沉默一會兒,方纔溫柔笑道:“方纔接到密信,說王爺要派使臣來與穆勒交涉,爭取能早日接我們回故鄉。現在使臣們已在路上,大概過十來日便到了。”
“真的嗎?!”
君敏心瞪大眼,發出一聲不可置信的驚呼,“我們真的還能回到靖國麼?”
“傻丫頭,怎麼不可以?”陳寂寵溺地摸摸她柔軟溫暖的貂皮小帽,笑道:“蘇吉王已經故去,穆勒他現今政權尚不穩定,故而絕對不敢爲難你。就算今年交涉不成功,明年,大後年,等到靖國強大起來,穆勒懼怕,總會放我們回去的。”
君敏心繞着垂下肩頭的黑髮,倚着陳寂的寬闊的胸膛咯咯直笑。木槿熱了奶酒盛上來,也笑道:“公主,咱們也要努力才行。”
“對,咱們也要努力!”君敏心心情大好,自顧自笑了一陣,又問道:“阿寂,信裡有沒有說是派朝中哪位大臣來交涉?”
“是大將軍君閒,還有沈涼歌沈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