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敏心第二次見到姬翎, 他竟是帶着一干部衆光明正大地走進內宮。
“一月前我打敗了蘇吉第一勇士,名聲大噪,受到穆勒的賞識, 他問我願不願意爲他效勞。”姬翎一身棗紅的胡族武士服, 顯得他身形修長挺拔, 烏髮高束, 多了幾分英氣, 少了幾分豔麗。此時他正倚在走廊拐角處,伸手綁着腕上的紅繩,低低笑道:“我便順水推舟地答應了, 我現在是大將軍巴克的副將,可帶刀入宮巡邏, 更方便你我幽會, 豈不甚好?”
君敏心杏眸一瞪, 姬翎忙改口道:“不是幽會,是給你做內應!”
“剛上任就大搖大擺地來見我, 你可知道穆勒在我身邊安插了多少眼線?這般魯莽,定會讓他起疑。”君敏心語氣依舊淡淡,眼中卻又幾分責備的意味。
“安心,那些個雜碎哪能逃得過我的眼睛,我已命人將他們秘密處理了!至於這些, ”他揚手指了指前方候着的幾位武士, 深秋淡薄的陽光透過薔薇花架灑下來, 染暖了他那時常嘲諷着的脣瓣。“這些都是我從中原帶過來的親信, 老部衆了, 可信之。”
“你殺了穆勒的那些眼線?!”
君敏心心中鬱結,只差沒噴出一口血來了, 偏生姬翎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點頭道:“我不殺他們,難道還留着他們來抓我把柄?”
“你殺了他們,無疑打草驚蛇,穆勒定會讓其他人來替補,並且會對我加強防備!”
姬翎無所謂道:“再來我便再殺,有我在,你……主公你怕什麼!況且穆勒現在根基不穩,北方不服他的幾個部落偶有騷亂髮生,穆勒現今求賢若渴,短時間內不會威脅到我。話說,他今日還邀我一同切磋武藝呢。”
“切磋武藝?”君敏心凝眸沉思,回想起之前小四與穆勒的那一戰,那時木槿拼盡全力也只得了個平局,便道:“穆勒善彎刀,快準狠,與你的劍術倒有的一拼。若這世上還有一樣東西能夠快得過他的刀,那必定是你的劍了!”
姬翎毫不掩飾眸中的自傲和狷狂,道:“那是自然。”
“但你不能贏他。”
“什麼?!”姬翎眯了眯眼,鳳眸裡閃現出一絲不知名的光,“你什麼意思?”
“你不瞭解穆勒,他心如蛇蠍,陰狠善妒。現今他正是需要博得名氣的時候,你若贏了他,勢必會讓他名聲掃地,使他懷恨在心,難說不會兩面三刀伺機報復。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在人家屋檐下就得學會低頭,萬不可逞一時之快!所以,你必須得輸。”
姬翎眸色變得深沉起來,變化莫測。君敏心知道他把名利看得比生命還重,必不甘屈人之下,便退了一步,正色道:“最多,打個平手。”
姬翎是頭危險的野獸,若是馴服不了,那絕對不能再留在身邊!君敏心不動聲色地捕捉着他的每一個神色,每一絲眼神變化,稍有異動,便決不能再信他用他……
熟料姬翎很快壓住了渾身的戾氣,只緩緩扯出一貫嘲弄衆生的笑來,拖着慵懶的長調道:“我明白了,主——公。”
三天後,君敏心果然聽聞姬翎與穆勒大戰幾十回合,不相上下,雙方打得酣暢淋漓,以平局收手。
再次見面,陳寂也在。君敏心當着陳寂的面誇讚了姬翎幾番,那小子似乎很受用,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陳寂後,身子故意緊挨着君敏心笑道:
“只要是答應你的,我哪一點不會做到?上一次我說會光明正大地入宮來見你,不也做到了?主公,我姬翎既然臣服於你,此生便只聽你一人吩咐,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陳寂面色僵了僵。君敏心稍稍與他拉開距離,微笑道:“以心換心,君若如此,我必厚待。”
姬翎也笑了,端的是顛倒衆生,呵呵道:“萬望主公記住今日所言!”
姬翎與兩年前相比,確實安分了許多,且不管他專程投誠自己的目的究竟是什麼,至少他還算服從命令。姬翎是前璃貴族血脈,自恃清高,是絕對不屑與外族人同流合污的,因此不必擔心他與胡族和姜人私通……既然確定他不存反心,那便可以放心用之。
經過深思熟慮,君敏心四下看了看,留意有沒有陌生人經過。姬翎見到她小心謹慎的模樣,忍不住輕笑出聲,道:“如果你是在看四周有沒有什麼可疑人物的話,我告訴你:沒有!”
君敏心這才放下心來,從懷中摸出一封用牛皮紙密封的信箋,交至姬翎手中,壓低嗓音道:“穆勒已對我起疑,無法出宮。此乃我大半年所繪蘇吉國關隘圖,其中有各處兵力部署,你可能找一名可信之人儘快將其送至父王手中?”
姬翎難得露出了愕然的神色,微微詫異道,“這可是你這一年以來冒着生命危險獲取的重要機密,能放心交給我?”
君敏心莞爾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姬翎一怔,忽而低笑出聲,狹長的鳳眸精光乍現,意氣風揚。他接過牛皮信箋,褪去一貫的慵懶自傲,抱拳彎腰,用沉着鄭重的語氣一字一句道:“臣,定不負主公所託!”
像卸去胸中千斤重擔,君敏心長舒一口氣,道:“聽聞靖國與姜劍拔弩張,看來一場惡戰是免不了了。只恨我身處異鄉,不能爲父分憂、爲國征戰……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憑印象和各渠道消息畫出這張關隘及兵力部署圖,讓父親對胡族有充分防禦,萬一靖姜交戰了,也好免去胡族這個後顧之憂。”
姬翎道:“靖姜之事,我近日亦有耳聞。昨夜聽巴克所言,似乎穆勒有意趁火打劫,在兩國交戰時橫插一腳,撈的一筆好處……至於此事是真是假、穆勒打算如何行動,我卻是不知。巴克那老賊對我身份有顧忌,不肯再多透露一言。”
“果然如此!穆勒這條毒蛇不得不防。”君敏心道:“姬翎,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務必要速速將密圖送至父王手中!”
姬翎點頭應了,臨走之前,他似笑非笑道:“你若不嫌棄,今後喚我阿翎便好。”
姬翎一走,一旁沉默的陳寂便蹙眉道:“姬翎看你的眼神太危險,你當真要信他?”
君敏心微微一笑,伸指一點一點撫平他眉間的褶皺,道:“我身邊能用之人甚少,急需一把能夠爲我披荊斬棘的利刃。然,我知姬翎與你們不同,他於我並無忠誠可言,而只有利益……但其實,這種人也是最好駕馭的:他要名,我便給他名;他要利,我便許他利;他貪財,我也賞他才;若他要權,我自然也答應!阿寂,我經歷了太多的孤注一擲,也曾一無所有,所以我不再害怕,我不怕他反咬我一口。權利的泥淖中,從來沒有人能夠活的長久,他也不例外!”
“敏兒,你本該無憂無慮。若是當年我再勇敢些,你便不會受這些苦……”一聲喟嘆,從陳寂的脣角飄落。
“別自責了,誰拗得過誰,誰扳得過命?這些年磨光了我所有的期盼,我不再信天,不信命,我只信自己,只信你……阿寂,你是我所有的希望,沒有你我該怎麼辦?”
陳寂覺察到她的語氣不對,伸手扶着她的肩頭,道:“敏兒,你……是不是有了什麼打算?”
君敏心雙手環住他強勁的腰肢,頭抵在他的肩頭,低聲道:“方纔姬翎帶來的消息證實了我的想法,穆勒果然要插手靖姜戰爭,我不能給他危害靖國的機會。北部草原有幾個部落依舊不服穆勒,我想……我想秘密派人去煽風點火,讓那幾個部落長老伺機起兵造反,穆勒爲了平息內亂,自然無暇兼顧靖姜之戰,便可爲父王除去一大患。”
“實不相瞞,此事我亦有想過,只是苦於身邊沒有合適的人選適合遊說,故而未曾想你提起。”陳寂低頭,脣微微觸了觸她的髮絲,道:“敏兒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此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君敏心彎眸一笑,道:“雖說姬翎擅長花言巧語,可他沉穩不足。你雖不及他善談,卻勝在小心謹慎、心思縝密,因此這事交給你辦我最放心。”
陳寂習慣性蹙起眉頭,點頭道:“什麼時候辦?”
“先等等,事關重大,每一個關卡細節我們都要安排好,確保萬無一失方可行動。”
這年年底一過,靖姜兩國水火不容,果然爆發大戰,穆勒蠢蠢欲動,傾向於勢力強大的姜國。
君敏心秘密找到陳寂和姬翎,一見面便開門見山,壓低聲音道:“穆勒要發兵了,事不宜遲,阿寂須即刻啓程,前往北方部落策反!”
陳寂領命,道:“穆勒每隔五日便要派人去奴隸場清點,我只有五天時間。”
五天?太短了!君敏心咬脣道:“辦成此事,需幾天?我會想辦法爲你拖延時間,實在不行,即便不成功,你也得在六天內回來!”
陳寂沉吟片刻,自信道:“明夜出發,快馬加鞭來去三天,遊說一天,四天即可!”
一旁的姬翎面露不滿,似乎不太相信他能在短短四天內說服北地三個部落造反。他眼眸一轉,低笑道:“陳寂,你若人手不足,我倒可以派給你幾名得力親信,幾人分頭行動,也許更容易成功!”
“姬大人好意陳寂心領了,只是事關生死,我不願假借他人之手。”陳寂淡淡道,“姬大人的人馬只需保護好公主便行。”
姬翎朝他投去嘲諷的一眼,嗤笑了一聲。
片刻商議完後,君敏心讓姬翎先行離開,獨自留下陳寂,再三叮囑道:“此事阿寂盡力爲之,不可勉強。胡人狡詐,你需以利益引他們上鉤,萬事小心,時間一到便速速歸來!另,還是帶兩位得力的影衛去,以防萬一。我這邊有姬翎照顧,你大可放心。”
陳寂安撫她片刻,叫她不必擔心,不管是成與否,五天內必然回來,君敏心這才稍稍安心。
待陳寂走後,君敏心望着天邊西斜的明月,嬌弱的身軀幾乎要融入那深沉的夜色中。半響,她低嘆一聲,像是喃喃自語般:“阿寂,待事成之後,我便想法子送你回靖國去吧……”
你本該身穿銀甲征戰沙場,封王封侯,而不應陪我埋沒於茫茫大漠。我已耽誤了你太多時光,不能再這麼自私了。
儘管,我真的捨不得離開你,片刻的分離,都會讓我嚐到蝕骨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