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翎炸堤放水, 一夜之間水淹三城,不費一兵一卒就佔領淪爲一片汪洋的天府連池。仇初照率領姜軍主力棄新佔的燕雲城,匆匆趕回後方爭奪連池, 熟料卻在半路的燕雲關遭遇埋伏, 幾萬人馬折損大半。大將軍仇初照與軍師蘇還熬紅了雙眼, 殊死拼搏幾天幾夜, 才帶着不到四成的殘兵敗將逃出, 一路向南躲回陵州,閉關不出。
姬翎這一招喪盡天良的狠招一出,既寒了天下人的心, 卻也使得戰局情勢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逆轉。不可一世的大姜皇朝威風不再,灰溜溜有如喪家之犬, 不敢再輕易冒犯分毫, 而靖國士氣一漲再漲, 猶如利刃長驅直下連破三關,其兵力直逼繁盛富饒的陵州!一時間安穩了幾十年的姜國人心惶惶, 遊人士子日日高呼“天要亡我大姜!”
陳寂和君敏心這幾日都在安撫新占城池的百姓,沈涼歌和君閒則犒勞軍士、整頓軍風,若發現有誰私自搶奪百姓財物,不管多少一律處死!
半個月來,幾人都忙着腳不沾地, 很得民心, 倒也值了。這日得了半天空閒, 四人便湊在一起喝酒議事, 商量下一步該如何走。
秋老虎來勢洶涌, 衆人都只穿了單薄的夏衫常服。君敏心一身淺蔥色男服,烏髮用青玉簪簪起, 露出靈秀的面容與白皙的脖頸。陳寂亦脫了銀鎧戰甲,只穿了墨藍色的武袍,繫着黑布的腰帶與護腕,青布靴,烏藻鬈髮依舊用髮帶高高束起,麥色的面容上鐫刻着深邃的眼眸和高挺的鼻樑,渾身散發出一種成熟男性的英氣與健美。
陳寂對着地圖觀摩半響,忽而道:“靖國疆域同之前相比,擴大了一倍多。”
君敏心卻笑道:“不及璃國當年四分之一。”
沈涼歌與君閒對視一眼,知道面前這沉靜大氣的女子已是野心勃勃,便溫聲勸道,“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姜國這塊肥肉實在太大,若一口吞下,恐消化不良。”
君敏心會意,莞爾一笑。
又聊了片刻,君閒朝陳寂使了使眼色。陳寂會意,偏過頭來問君敏心:“敏兒,姬翎還未回來覆命?”
原本正談笑風生的沈涼歌摺扇一頓,訥訥地不再說話。氣氛一下沉靜下來,似乎姬翎已成了某種禁忌的話題……
君敏心緩緩收攏笑意,垂下眼眸淡淡道:“再傳一道令牌,若他再不回來覆命,就地軍法處置!”
且說姬翎自認爲立了大功,自從連池三城水退之後,便理所當然地縱容手下士兵劫掠百姓財物,手下金銀珠寶堆砌如山,過了好一段逍遙的日子。君敏心兩次三番派人來催,這狂妄的傢伙總是把手一揮,陰狠狠威嚇令官道:“等這邊處理完小爺自然回去!再多嘴我便讓你這輩子都開不了口!”
如此過了大半月,直到最後一道狠令下來,姬翎知道君敏心多少動了怒,這才挑了一箱最寶貝的珍寶不緊不慢地挪了回來。
意氣風發的花孔雀一進軍營,見所有人都到齊了,面色沉重地望着他。姬翎倒有些訝然,心想:立了功的人果然不一樣,連歸營時所有人都要列隊迎接!
如此想着,面色更是得意!他咧脣一笑,正要向闊別的君敏心行個禮,卻見陳寂一聲爆喝:
“姬翎,你可知罪?!”
姬翎猝不及防被這一聲爆喝嚇了一跳,當下懵了,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卻仍然氣勢凌人地回擊:“罪?什麼罪?老子可是立了大功,何罪之有?!”
沈涼歌扶額搖頭,似乎早已預料到接下來會是怎樣一番厲害的場景。陳寂面色凜然道:“水淹三城,心狠手辣毀四萬條無辜百姓性命,如此不仁不義、喪盡天良之事,乃第一宗大罪!”
“陳寂你他孃的有病!!!”
姬翎總算反應過來了,這場面纔不是什麼嘉獎大會!沒有金銀美女,沒有加官進爵!有的只是一羣莫名其妙的人在這裡興師問罪!
“這他孃的什麼破理由!”姬翎簡直又驚又怒,白皙的面容燒起兩塊紅暈。“誰不無辜?兩國交戰,死傷本是正常!”
陳寂面色不動,漠然道:“縱容部衆侵佔百姓財物良田,擄人-妻女、魚肉百姓,其行徑與強盜無異!此乃第二宗大罪!”
聞言,姬翎將拳頭握得喀嚓直響,鳳目圓瞪,彷彿隨時準備衝上去廝殺一樣。他望了君敏心一眼,又恨恨地瞥着陳寂,桀桀冷笑道:
“我最愛的人都被你搶了,拿幾件破東西又怎麼了!”
“放肆!”大將軍軍閒忽的一拍案几,全場一震,案几粉碎。
姬翎正在氣頭上,也不管是誰,脫口而出:“我放你孃的……”
“姬翎!”君敏心頭疼欲裂,喝道:“閉嘴!”
姬翎一怔,竟然生生止住涌到嘴邊的污言穢語,乖乖閉了嘴,只是身子顫得厲害,顯然是努力在壓制着噴薄的怒意。
陳寂依舊正色,繼續道:“三番五次無視軍令,目無軍法!亦是死罪!”
這回姬翎卻是不罵不鬧了,目光出奇的冷靜——那是一種凝結着千年寒窖般冷寂,可怕,而且可悲。
他靜靜地凝視着君敏心,似乎在等一個裁決。
君敏心擡眸,卻是不看他,而是轉向沈涼歌,冷聲問道:“軍師,按軍法,姬翎該如何處置?”
“姬大人犯下三重大罪,本該就地正法。”沈涼歌正色,聰明如她又怎會不明白君敏心的想法?
搖了搖紙扇,她又聲線一轉,溫聲笑道:“但姬大人不費一兵一卒拿下連池三城,使得我靖軍能伏擊敵軍、長驅直入,亦有大功。依臣之見,不如將功贖罪,給姬大人一個改過的機會!”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君敏心有了臺階下,順勢點點頭,朝一旁的君閒道:“交給大將軍處置罷。”
君閒忙正襟危坐,沉聲道:“念你初犯,罰一百軍棍,不可再犯!”
聞言,君敏心袖袍中緊攥的十指總算舒展開來。
姬翎僵直地站在原地,視線如膠着般定格在君敏心身上,自始至終沒有移開半分,也不曾吐出半個字。彷彿那堂上的人討論的懲罰與他沒一點關係。那麼狂妄驕傲的一個人,此時卻像抽離了靈魂……
直到有行刑的士兵執着粗重的木棒前來押他,他才慢慢收回視線,緋薄的脣瓣一扯,仰天發出一串暗啞而粗糲的大笑。那樣嘲弄衆生的瘋狂大笑,早已失去了他平日一貫維持的高貴。
那一刻,幾乎所有人都爲這頭野性難訓的漂亮野獸感到可悲。這個男人何曾如此屈辱過?他那華麗的嗓音,何曾如此粗啞過?那雙凌厲而狹長的鳳眸,何曾如此悲涼過?
直到笑得喘不過氣來,姬翎這才掙脫按住他的士兵,直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帳外,伸手解下外袍一扔,這才冷冷地轉過頭來,說:“打吧!”
棍棒擊打在皮肉的悶響,令人膽顫心寒。一聲一聲,像是擊打在心臟上。
君敏心擡頭看了看一旁站着的陳寂,閃爍的眸子有了幾分哀求的意味。陳寂在心中嘆了一口氣:她果然,還是不忍……
不再多想,陳寂轉身出了帳營,在行刑的兩位士兵前站定,左腳向前一步叉開。沒有言語,但行刑的士兵私下裡卻明白:這是軍營內部請求輕罰的暗號。
兩位士兵心下了然,棍棒依然虎虎生威地落下,但落在皮肉上力道卻減輕了很多。
儘管如此,一百軍棍下來,姬翎便是鐵打的身子也吃不消。最後一棍落下,姬翎幾近昏聵的邊緣,後背連着臀部一片血肉模糊,好半響才顫巍巍地站起身子。
身邊有人要去扶他,他咬牙,使勁全部力氣推開那人。由於那一下消耗過大,他差點再次撲倒在地,好半響才穩住身子,冷汗涔涔而下。
君敏心也替他捏了一把汗。喘息片刻,姬翎終於恢復了一點體力,挺直血糊糊的後背,一步一步踉蹌着、獨自走回自己的營帳……自始至終,他都沒讓別人扶他一步。
一百軍棍,若換做別人,便是不死也殘。但是面前這男人——這從來不被人看得起的蛇蠍美人,卻是高傲的、一步一血印地走着回去了……
“倒是個真漢子!”君閒感慨。
陳寂望了望露有疲憊之色的君敏心,那一刻,他似乎終於明白了她爲何這麼執着於任用姬翎。
姬翎趴在牀上一天了,不太肯喝藥,當天夜裡便發起了高燒。
君敏心找出了當年從西域帶過來的金創秘藥,披着夜色來到了姬翎的營帳。有一位甚爲年輕的少年士兵正在熬藥,君敏心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少年很察言觀色地退了下去。
姬翎還在昏睡。君敏心來到他窗前坐下,撩開披在他背上的薄被,露出皮開肉綻的後背。這倔強高傲的男人顯然是不配合上藥,有些地方還微微滲着鮮血,襯着慘白的皮膚,實在是怵目驚心。
這麼熱的天兒,在這樣下去多半要化膿了……君敏心微微嘆了口氣,指尖沾上藥膏,開始上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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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柱香一過,整瓶藥膏都塗抹完了。大概是藥膏的清涼起到了作用,姬翎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然後,在君敏心準備起身的那一刻,他緩緩睜開了眼。
四目相對。
“你……”
“我……”
又是沉默。
姬翎的視線從君敏心手中的藥瓶上慢慢移開,重新對上她墨黑的眸子。冷笑一聲,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說,“君敏心,有時候我可真恨你。”
君敏心望着他,沒有說話。姬翎自嘲似的笑了笑,繼續說道:“當初那麼多人恨我,你卻偏要把我拉回來。我努力嘗試成爲你們心中的‘好人’,現在才明白,原來做好人要這般痛苦……”
垂散的黑髮散開,遮住他的半邊臉龐,只露出一顆閃爍的眸子。姬翎嘲弄道:“我註定做不了好人。君敏心,我快撐不下去了。”
鴉翅般的睫毛一抖,君敏心凝視着姬翎的眼眸,一字一句認真地說:“姬翎,你不是壞人。你只是不能像愛我一樣地,去愛別的人。”
聞言,姬翎一怔,難得露出了呆愣的神情。那雙總是透出狷狂與刻薄的眸子,此刻卻綻放出一縷稚子般的靈光。
不顧身上的傷痛,姬翎忽然直起身,緊緊地抱住君敏心!
男人光-裸-的肉體緊緊貼住自己的後背,滾燙的體溫隔着一層單衣清楚地傳遞過來。君敏心一驚,下意識要掙開他的鉗制,卻聽見耳邊姬翎用幾近哀求的語調啞聲道:
“別動,就讓我抱一會。”
君敏心笑了笑,輕而堅定地扳開他的雙臂。姬翎忙拉住她,失神道:“君敏心,你娶我吧。我也可以爲你打天下,等天下太平了,我會一輩子陪你守在宮中。”
君敏心被他這話唬得愣了愣,回手摸了摸姬翎的額頭,滾燙。不禁失笑道:“姬翎,你燒糊塗了。”
身後那男人僵了僵,良久才嘲弄道:“君敏心,有時候我可真恨你!”
“知道知道,都說了兩遍了。”
“……可只要你稍微對我好點,我便忘了該如何恨你。”
“……”
帳營外,沒人發現一鬈髮青年默默地站着在門口,猶如一尊雕像般看着屋內的一切。夜色的陰影籠罩在他身上,模糊了他的表情……
良久,他緊抿着脣線,終是沉默着地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