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昭寺外, 長階蜿蜒陡峭,綠樹成蔭。渾厚悠遠的鐘聲,像是從雲端飄來, 青瓦黃牆的寺檐下, 幾隻青燕斜斜掠過, 細尾剪碎如煙的柳芽。
雲霧淡薄, 陳寂陪着君敏心一步一步登上, 有老尼爲他們開了門,領着他們進了院,穿過門堂, 來到一塊種了些許青菜小院。
老尼示意君敏心在院子裡稍等,自己朝前幾步, 推開菜圃後一家偏院門房, 施禮唸了聲‘阿彌陀佛’, 這才低低道:“玉真,故人來了。”
屋內的木魚聲停, 老尼回身朝君敏心做了個‘請’的姿勢,便合十彎腰,行禮告退。
那一刻,君敏心竟然生出了一絲緊張。她害怕一進門,便見到了一個形銷骨瘦的人兒, 害怕金蘭已經苦得連她也認不出來了……
掌心上驀地傳來溫暖, 君敏心扭頭一看, 對上陳寂溫暖黑藍的眸子。陳寂朝她點點頭, 給她無聲的鼓勵。
君敏心靜了靜心, 緩步朝敞開的房內走去。
屋內的光線較暗,瀰漫着一股淡淡的香火氣息。擺設極爲簡單, 一張方桌,兩把椅子,一壺淡茶。光線打在一尊拈花一笑的佛像上,照亮大佛脣邊那慈悲而憐憫的笑容,盤腿而坐的大佛下孤零零點着一盞青燈,擺着幾樣簡單的瓜果。視線慢慢往下移,君敏心終於看到了那跪在團蒲上的,瘦削的身影……
她雙手合十,虔誠的跪在佛像面前,鼻尖幾乎碰着自己的指尖,嘴脣不停張合,喃喃地念着不知名的經文。君敏心內心砰然,視線定格在她指間掛着的一串念珠上,念珠滾動間發出細微的聲響,窸窣可聞。
君敏心張了張嘴,壓住哽塞,微微顫聲喚道:“金蘭……”
團蒲上跪着的人兒渾身一震,指尖哆嗦着,念珠在短暫的滯緩後轉動的更快了……金蘭並不敢回頭看她。
君敏心走上前,跪在金蘭的身邊,雙手扶着她抖動的肩頭,輕聲道:“金蘭,我帶來接你了。”說着,君敏心捧起金蘭的臉,才發現金蘭並沒有想象中清瘦,依舊是可愛的包子臉,只是緊閉着雙目,淚水浸潤了整張臉,梨花帶雨。
“金蘭,跟我回家好不好?”
念珠‘叭’地一聲掉落在地。金蘭緩緩睜開眼,睫毛上還沾着晶瑩的淚光。她怔怔看着君敏心半響,自語般地喃喃道:“我不敢點頭……每次你都這樣說,可是我一點頭,夢就醒了……”
君敏心抿着脣,溼着眼眶一把摟住金蘭,緊緊地擁住!陳寂別過臉去,默默出了房。
金蘭終於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抱着君敏心語無倫次道:“公主……公主!我,我給你吃齋,給你念佛……”
青燈古佛,指尖的念珠轉過千萬次,窗外三度枯榮寒暑,金蘭用三年的青春,換得一個夢的圓滿。
那日,春寒料峭。君敏心用馬車儀隊,風風光光將好姐妹金蘭接回靖宮。休息了片刻,君敏心替金蘭脫去了淺灰色的尼姑僧衣,摘去布帽,替她換上蔥綠色的碎花羅裳,金蘭呆呆的還未回過神來,任人擺佈。
君敏心摸着金蘭那一頭垂肩的頭髮,比劃片刻,悶悶道:“頭髮怎麼這麼短了?”
金蘭‘啊’了一聲,摸了摸頭髮,道,“三年前剃過一次,後來,後來師父說我六根未淨,便不讓我剃髮了,我帶髮修行……公主你別弄了,我自個兒來就成!”
君敏心隨手替她綰了個簡單的髮髻,用素蘭花的髮夾和碧綠釵固定住垂下的碎髮,嘆道:“你和木槿,都爲我吃足苦頭了。想想也覺得失敗,我竟從未給過你們什麼……”
“快別這麼說,靈昭寺的素膳很好吃的,一點也不苦。”金蘭答非所問,道:“木槿呢?怎很少見她?”
“木槿身體不太好,幹不了重活,我讓她歇着了。”
“怎麼回事?”
君敏心沉默片刻,悶悶道:“西域險惡,受了重傷,武功全廢。”卻是對木槿被穆勒侮辱的事一字未提。
金蘭一陣唏噓。不一會兒,靖王的內侍扛着一盤盤珠寶首飾、金銀布帛進了朝露殿。前一陣子,給木槿和小九的賞賜已經送過了,這一份自然是給金蘭的。
金蘭接了旨,道了謝,愣愣望着滿桌子奪目的珠寶,悵然所失。
шωш ▪Tтká n ▪¢ ○
君敏心見她悶悶不樂,便笑道:“我前兒與父王說,要擇個日子與你和木槿結拜姐妹,昭告天下。這樣大靖國便多了兩個公主……金蘭給我說說,你想要什麼封號?”
“打住!奴婢就是個奴婢,草雞哪能當鳳凰?莫要折煞我等!”金蘭明顯嚇了一跳,眼睛瞪得老大。
君敏心訝然道:“我能回來,全多虧了你們!你我情同手足,忠義相隨,要個封號有何不可?”
金蘭只笑不語,清澈的眸子好似透明的琉璃石,見不到一絲雜質,倒真有幾分超然物外的氣度來。君敏心思忖片刻,拉起金蘭的手,道:“春日明媚,咱們出去走走。”
花園裡牡丹桃李都開了,紅的白的粉的,一團團一簇簇,襯着碧綠的嫩葉,呈現出一種生機勃勃的豔麗。君敏心同金蘭並肩走在碎石的小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三年來各自的生活:君敏心說自己在西域釀的葡萄酒,手底下開的三間大店鋪。金蘭說靈昭寺空靈的鐘聲,聊山澗繚繞的雲霧……二人都心有靈犀地避去了那些痛苦和煩惱,只挑了些有趣兒的事物。
正聊到一半,忽然聽見圍牆外傳來一陣宮女內侍的慘叫聲,繼而一個萬分熟悉的聲音帶着濃濃怒意爆喝道:“你給我下來!”
是陳寂!
君敏心咯噔一下,忙穿過角門跑到圍牆的那邊一看,只見一羣宮女內侍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有幾個畏畏縮縮地躲在假山後,頗爲恐懼地看着牆頭。而陳寂雙拳緊握,怒目橫視地對着坐在牆上男子,怒斥道:“你把宮裡當什麼地方?!”
那男子一身侍衛長的武袍,衣襟吊兒郎當地敞開半邊,晃盪着雙腿,撐着胳膊坐在高牆上,烏髮高束,眼眸如妖。他狷狂一笑,毫無忌憚地挑釁道:“怎麼着,想打架嗎陳小將軍?”
此人正是姬翎!
君敏心頓感頭疼,就知道這隻野狼不會讓人省心!
姬翎又隨手拋出幾顆石子,‘咻——’地一聲打中一個青衣侍女,那侍婢尖叫一聲,抱頭哭着跑開了去,姬翎大笑幾聲,繼續彈石子,顆顆命中,現場抱頭鼠竄一片混亂……陳寂怒極,眼看就要動手,君敏心忙現身,制止道:“怎麼回事!”
陳寂見是君敏心,便退開了去,心有靈犀地交給她去處理。君敏心看了掛彩的侍婢們一眼,冷冷地朝牆頭的姬翎道:“下來!”
姬翎面無表情地丟了石子,跳下牆來。君敏心揮手示意侍婢們都退下,這才淡淡道:“姬翎,跪下。”
姬翎表情瞬間僵硬,一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君敏心重複一遍,“跪下!”
漂亮的面容一點點扭曲,姬翎咬了咬脣,心不甘情不願,吊兒郎當地跪在碎石路上。君敏心一動不動地直視着姬翎,沒有憤怒,沒有失望,只是用極度漠然的口吻對他說:
“當初你說要跟我,我真的很高興,你跟着我回來,我怕冷落於你,特意求父王給你個職位。姬翎,我知道你在不滿些什麼,——你是嫌我給你的職位太低,侮辱了你高貴的血統!”
姬翎聞言,冷哼一聲:“憑什麼陳寂那廝可以爬到將軍的位置,我就是個芝麻大的侍衛長?!別忘了在西域,是誰……”
“陳寂也是從侍衛長爬上來的!”君敏心涼涼一笑,“你以爲天下有掉餡餅兒的好事?你以爲可以一飛沖天所有人都要順着你寵着你?誰不是得從最底層往上爬?別以爲天下人都是傻瓜,不介意你在儷郡乾的那些破事兒!天下人都不信你,我信你!可你就是這樣給我長臉的?”
姬翎閉嘴,不說話了。
君敏心命陳寂找來一根馬鞭,掂量掂量,淡淡道:“你今日所爲本是死罪,念你初犯,便饒了這次。賞你三十馬鞭,下不爲例!”
說罷,姬翎還未反應過來,一條鞭影帶着呼呼風響‘唰’地一聲抽下來,打在他的背上,火辣辣地刺痛!君敏心知道姬翎這人一向小肚雞腸,因此不敢假借他人之手行刑,生怕他事後打擊報復,因此這三十鞭都由自己親自動手。
三十鞭終於抽完,姬翎一直咬牙不語,汗如雨下。君敏心扔了鞭子,揉着痠痛的手臂道:“知錯了不?”
“你打我,我毫無怨言,就當給你泄憤,”姬翎擡起倔強而孤傲的眸子,淌着冷汗一字一句道,“可我,就、不、認、錯!”
君敏心停了動作,看着姬翎片刻,丟下一句“那你就好好在這裡反省吧”,便毫不留情地轉身離開了。姬翎低頭跪在咯人的碎石路上,斜斜的劉海垂下,擋住了那雙鋒利的眼,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
君敏心若有所思地走着,陳寂和金蘭跟在她身後一步遠,也沒說話。出了花園,便見一侍衛急急來報,道:
“稟公主,城門下來了一個年輕男子,衣着華麗,說是要見您!”
見我?君敏心疑惑過後,跟着那侍衛去了城門。
從城樓上往下看,只見一人一騎孤零零地立在城門口,黑衣黑髮,正擡望着君敏心。君敏心一怔,望着那許久不見的身影,微微愕然。
“九王爺來此,有何貴幹?”
落長安坐於馬上,雙手緊攥着馬繮。距離稍遠,君敏心看不清他確切的面容,恍惚間,只覺得他視線灼熱而又淒涼,長久的沉默,似是無言的訴說……很熟悉的一個場景!
就當君敏心以爲他不會開口時,卻聽見一個低沉的嗓音隨風飄來,那麼熟悉,那麼悲涼……
他說,“敏心,你可願嫁給本王?”
君敏心再次愕然,有種被擊中心臟的痛感。身後有濃烈的煞氣傳來,君敏心扭頭,看到了緊抿雙脣,直勾勾盯着落長安的陳寂。
君敏心將實現調回落長安身上,雲淡風輕地一笑,說:“落長安,你瘋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