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下, 那男人的笑容明明是那般豔麗,卻只讓君敏心感到徹骨的寒冷。似乎感覺到了她的恐懼,姬翎湊過身來, 輕輕撫摸着君敏心高高隆起的腹部, 用極其溫柔的語調低聲笑道:“陛下在顫抖, 害怕嗎?不必害怕, 臣那麼愛你, 怎麼忍心傷害你呢?”
君敏心深吸一口氣,竭力平復自己的心情,用往常的語調問道:“姬翎, 這是哪兒?有話就光明正大對我說,你把我帶到這兒來幹什麼?”
“……幹什麼?”姬翎被問得一愣, 歪着頭想了好半響, 似乎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 他忽的綻開一抹笑來,牽着君敏心的手將她拉下牀來, 嘻嘻笑道:“陛下,你來,我給你造了一座漂亮的宮殿,你一定喜歡的!”
君敏心大着肚子無力反抗,只好踉踉蹌蹌地跟上姬翎的步伐, 來到屋外的走廊上, 君敏心瞬間呆了!
自己正處在一座偌大的行宮裡頭, 三步一閣, 十步一樓, 九曲迴廊,整座宮殿雕樑畫棟, 富麗堂皇,甚至比帝京的皇宮還要奢侈千百倍!燈火通明中,身穿薄紗的清麗宮娥娉婷嫋嫋,蓮步生姿,恍若仙女般飄飄而過;不遠處的高樓上,笙歌曼舞,豔麗的舞姬揮灑着長袖,回眸一笑,風情萬種……
天空中偶爾傳來幾聲鶴唳,不知名的鳥兒成羣結隊地從眼前掠過,帶來一陣翅膀擊打長空的聲音;屋角的金鈴叮噹作響,朦朧的月光傾瀉,籠罩着滿園奼紫嫣紅……一切的一切,有如仙境般美麗,而君敏心卻呆如木偶。
這一座宮殿,究竟凝聚了多少百姓的血汗?!
“我給它取了個名兒,叫大顏宮,”姬翎在她耳邊魅惑般的輕笑:“喜歡麼,陛下?”
身體彷彿抽離了靈魂,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侵襲四肢百骸。君敏心回手,用盡全力一巴掌打在他臉上,悲傷和憤怒在她眼底交疊涌現,她顫聲道:“你這個瘋子!”
姬翎不閃不躲,生生受了她這一巴掌,甚至連那鬼魅的笑容都不曾改變分毫。他十指緊緊扣住君敏心的肩,幾乎要刺穿皮肉。他溫柔而又瘋狂地凝視着她,一字一句笑道:“我本來就是個瘋子,君敏心。你曾說我和普通人一樣,我信了,可到頭來我卻被你逼的人不人鬼不鬼!”說到此,他呵呵地笑出聲來,厲聲道:
“我從來都不是好人,我就是瘋子!我像個好人一樣低三下四地求你,可你從來就不睜眼看我!我爲你打天下!我爲你造大顏宮!我爲你毀天逆神!陳寂敢麼?他敢這樣愛你麼?我敢!君敏心,爲什麼不能是我?爲什麼不可以是我?!”
君敏心絕望地閉上眼,說:“你會死的,姬翎。”犯下如此滔天重罪,等禁衛軍找到這兒來,孤身一人的你一定會被處死的……
“我早說過了,君敏心。要麼愛上我,要麼殺了我。”
姬翎鬆開她,面色平靜地注視着遠處的燈火闌珊,橙紅的燈光染暖了他的臉,使得他美麗得如此不真實。那一瞬,君敏心恍然間覺得他好像一顆泡沫,一觸即碎……
他伸出手,猶豫片刻,緊緊地扣住君敏心冰冷的指尖。不同於陳寂帶有粗繭的手,他的掌心是細膩而柔軟的。像天下所有的情侶般,姬翎握着心愛女人的纖纖玉指,臉上帶着莫名的滿足感。
他笑着對她說,“你知道嗎,我此生最大的夢想,便是能造一座世上最美的宮殿,和她一起住進去。到了夜晚,我們便聽着遠處的笙歌,看燈火闌珊……我會抱着她,吻她的脣角。”
“就像這樣。”說罷,他將早已木然的君敏心擁入懷中,在她脣角輕輕一吻,笑道:“你看,如今我都實現了。陛下,我知道陳寂的人馬很快就要趕來了,臣打不過他……臣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可臣不後悔,臣在死前,和陛下一起看了世上最美的燈火。”
君敏心哭了。
他喃喃道:“陛下,你知道嗎?臣是瘋子,因爲臣只對你一個人溫柔。可是陛下,你爲什麼不愛我?”
紅燭燃盡,豔紅的燈籠在夜色中劃開一道悽美的弧度。君敏心流着淚望着他,破碎不堪的語調顫抖着傳來:“你總是這麼極端,偏執!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要往火坑裡跳……”
“陛下,其實火坑裡那個纔是真正的姬翎,你面前這個,早就不是了。”說着說着,兩行冰涼的淚水便滑了下來,他哽咽着,卻溫柔地笑道:“陛下,你知道嗎?其實我是想帶你一起死的,可是我捨不得。因爲,陛下哭了,爲我哭了。”
遠處的馬蹄聲整齊有序地傳過來,君敏心望着他,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在陳寂的兵馬衝進宮殿的那一刻,君敏心緊緊地擁住了姬翎!
“我與你初見的那一年,也是這般豔麗的春日。那年,陛下年十四,臣年十八……而八年之後的今日,陛下,卻不得不殺臣。”
一聲低不可聞的喟嘆飄落脣邊,轉眼間隨風飄散。“陛下,下輩子……我們不要再見了。”
……
姬翎被抓走的那天,正值破曉。瞎眼的蕙姬不知從何處披頭散髮地衝出來,不知是什麼賦予了這個女人如此強大的力量,柔弱得好像一根蒲葦的她竟然能掙脫侍衛的束縛,撲過來跪在君敏心面前哭的梨花帶雨。
她一個接着一個地磕頭,白淨的額頭被青石板磚磕破,珠花濺了一地,鮮血順着凝脂般白皙的面容蜿蜒淌下,她卻渾然不知痛苦,只撕心裂肺地哀求道:
“蕙姬願代侯爺赴死,請陛下看在侯爺對您癡情一片的份上,饒他死罪!陛下,求您了!陛下!”
看到這一幕,在場的人無不動容。
囚車裡,姬翎望着那與君敏心極爲相似的一張臉,無言良久,才失神地喃喃道:“不是早叫你離開了麼……呵,真沒想到陪我到最後的,竟是瞎眼的你。”
一個月後,押入大牢的定北侯姬翎被定下死罪,女皇陛下念舊情,以一杯毒鴆結束了這男人瘋狂得近乎可憐的一生。
暮春,百花凋零。如同君敏心身邊的人,一個接着一個的離開,只留下一段說不清道不明的回憶。
君敏心倚在陳寂懷裡,垂眸輕嘆道:“父親走了,沈涼歌也走了,姬翎也走了……爲什麼我爬到了最高點的時候,所有人都不在我身邊了?”
陳寂輕吻着她,“你還有我。”
君敏心緊緊揪着陳寂的衣襟,喃喃道:“你說這個時候,姬翎在什麼地方呢?”
陳寂微微一笑,道:“前一陣子他不是纔來了書信麼?現在應該已經和蕙姬到了西域了,不用擔心,他們會照顧好自己……”
忽然覺察到君敏心的神色有些不對,忙關切道:“敏兒,你怎麼了?”
“疼……”君敏心捂住高高隆起的腹部,疼得額頭直冒冷汗,她死死絞着陳寂的袖邊,骨節都泛了白。急促地喘了喘氣,她咬脣道:“怕是……快要生了……”
說完,便疼得失聲大喊出來。
陳寂忙打橫抱起她放到牀上,手忙腳亂地朝外頭喊道:
“來人!快叫御醫!”
慶安二年六月十二日,大虞女皇誕下一男嬰,封爲太子。
小太子做滿月酒的那天夜裡,女皇的寢殿裡來了一位神秘的青衣老道。老道白髮似雪,生的仙風道骨,青衣道袍無風自動,衣袂飄颻,頗有幾分世外高人之姿。
此時宮中大宴,寢殿冷冷清清,只有一個打掃的小宮女在忙碌。他勾了勾脣角,邁入寢殿,小宮女回身看到他,嚇得跳將起來,手中的粉瓷花瓶哐噹一聲摔在地上,當即粉身碎骨……
老道豎起一根白皙而修長的手指貼在脣上,示意她噤聲。小宮女嚇得大氣也不敢出,老道卻只微微一笑,道:“小女娃別怕,貧道只是來取一樣東西。天下大定,也該是物歸原主了……”
真是奇怪,明明是一張老態龍鍾的臉,卻有着異常年輕好聽的嗓音。
小宮女見他朝自己走過來,當即嚇得尖叫一聲,扔下掃帚見鬼似的逃離出去!老道似乎微微訝然了一下,望着小宮女離去的方向自言自語道:“貧道這張臉,有這般可怖麼?”
說罷,他伸手在自己臉上輕輕一撫,揭下一塊薄薄的麪皮,露出一張清俊儒雅的臉來。那張超越了年齡的俊臉襯着雪白的長髮,竟像極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
聽聞寢殿來了刺客,君敏心與陳寂匆匆趕回寢殿察看,只見那隻被打破的粉瓷花瓶完好無損地立在桌子上,裡面插滿了怒放的桃花……而小宮女所說的老道士,早已消失不見。
——寢殿裡所有的東西都在,唯獨少了那把如血的琵琶。
幾年後,一位穿着紅衣的俊美青年攜着一位清麗柔美的盲眼姑娘路過桃溪,漫天桃瓣飛舞中,一名青衣道人醉臥桃樹下,指着紅衣青年笑嘻嘻道:
“你的名字裡,有一個‘羽’字。”
紅衣青年並沒有停下步子,牽着那盲眼姑娘繞過道人。青衣道人抓着酒罈飲了一口,似醉非醉道:
“羽爲‘翼’,乘風扶搖而上也。但,‘羽’亦是兩把利刃,一把朝裡一把向外。天堂地獄,一步之隔……”
似乎說中了什麼心事,紅衣青年渾身一震,猛地停住了步伐,一雙漂亮而狹長的鳳眸挑了挑,目光落在醉醺醺的道人身上。
正此時,霓霞似的桃林深處又緩緩轉出兩道身影。男的一身藍袍,眉目平庸而溫和;女的白衣素面,卻生着一副顛倒衆生的容貌……
那男子目光恭敬地望了望老道,對身旁的女子搖頭笑道:“涼歌你瞧,二師公又在捉弄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