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翎事件後,君敏心與陳寂冷戰了三日,最終以陳寂的主動低頭告終。從那以後,兩人心照不宣地不再提及此事,但相處間總歸沒了以前那份和諧自得,平添了幾分彆扭和尷尬。
真武三十二年秋冬,十四歲的君敏心隨父一同入京朝貢,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那位年邁威嚴的大姜皇帝。
身爲侍衛長一同前來的陳寂沒有資格進入正宮,宣武門處繳納了隨身佩劍後,便同其他近衛一起留在門外等候。
“傳——靖王、靖公主覲見!”
靖王一身紫金官袍,烏雲藻靴,白玉腰帶,鎏金王冠,渾身散發出一種成熟的、溫文君子的氣質。君敏心亦是穿了一身孔雀藍宮裳,配丁香、翠金兩色宮絛,烏髮綰做雙刀髻,斜簪孔雀簪,耳着明月珠,腳踏芙蓉鞋,行動間明珠輕晃、一襲淡色的百花長裙搖曳生姿。
與陳寂擦肩而過的一瞬,她偷偷瞥了一眼那身姿挺直的鬈髮少年,見他目光溫和地朝自己點點頭,這才定下神,穩步跟着靖王入了那氣勢恢弘的大姜宮殿。
“臣君雪樓(臣女君敏心),叩見吾皇陛下!願陛下千秋萬代,福壽綿延!”
精美華貴的百花褶裙如芙蓉般層層綻開,君敏心跪在大殿上以額觸地,纖白的十指貼着冰冷的大理石地磚,在秋冬之交的季節裡有着透骨的寒意。
半睜着眸,她在亮如明鏡的地磚上看到了自己沉靜而精緻的面容。
“起——”
殿上,一個沉渾威嚴的聲音傳來:“小公主擡起頭來,讓朕仔細瞧瞧。”
君敏心依言緩緩擡起頭,她看到了華貴雍容的金鑾龍椅上,那男人剛毅而孤寂的臉。
在她擡起臉的一瞬,姜朝的文武百官發出了一陣細微的“咦”聲,似是驚歎。然而,很快一聲嗤笑平復了這微不可察的躁動。
君敏心循着聲音望去,只見百官的最前方,落長安一身金龍玄衣昂然而立,狹長而凌厲的鳳眸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內心似乎有某種平衡被打亂,君敏心不着痕跡地調開了視線,如一尊美麗的人偶般默然而立。
靖王述完職,朝會也接近尾聲。退朝後,姜朝的朝官絡繹不絕地來同靖王寒暄,臉上堆砌着半真半假的笑容,間或誇讚一番君敏心如何如何貌美懂禮。靖王一一同他們客套完,嘴上含笑說道:“日後一定前來叨擾貴府,大人慢走!”
很快,殿上只剩君家父女和……落長安。
“九皇子還有事?”靖王遙遙施以一禮,淡笑道。
落長安好整以暇地抱着雙臂,微微挑眉擡起下巴,倨傲一笑:“無事。”只是視線卻是落在君敏心身上。
那樣大膽而張狂的視線讓君敏心渾身不自在,她低頭垂眸,袖中的十指卻是緩握成團。正此時,一位二十六七的年輕男子搖着紙扇負手走來,人未至,笑先聞:“原來靖王還在此處,倒叫我一番好找!”
此人相貌平平,卻天生嘴角微翹,與落長安有四分相似,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一口白牙,倒增添了幾分明朗。君敏心一瞥他身上金色的盤龍袍子,便知他是當朝太子,落長安的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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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王不卑不亢地施之以禮,溫溫道:“太子殿下何事?”
“父皇方纔交代我,說他在側殿設了簡單的酒宴,想爲你和小公主接風洗塵,也好一敘舊情。”說罷,他‘嘩地’一收紙扇,側過頭朝落長安眯了眯眼,臉上笑容未變,“近日的軍務九弟也該好好打理打理了,胡人秋冬南犯之事屢禁不止,父皇年紀大了,可別再讓他煩心。”
落長安身軀一僵,十六歲的少年還不懂得如何韜光養晦。他從鼻孔裡倨傲地哼了一聲,沉着臉快步走了出去。
君敏心不免嘆道:落長安這樣的性子,也難怪當年會敗在太子手下,做了一個毫無實權的虛名王爺……不對不對!好端端的又想起他做什麼?他這樣無情無義,爲了權力不擇手段、連自己的未婚妻也能痛下殺手的人,有什麼好同情的!
君敏心心思紊亂,雖沒有表現在臉上,卻不免心有慼慼焉。
一入偏殿,君敏心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藥香味兒。古樸精美的案几上燃着上好的檀香,淡淡的乳白色煙霧揮散在空氣中,凝成一段無法訴說的愁思。
“坐吧。”
那稱帝三十餘年的男人沉聲說道。內侍捲起輕薄的竹簾,露出一張染上了歲月風霜的、寂寞的臉。兩鬢斑白的姜皇斜倚在御座上,掩袖輕輕咳了幾聲,折劍般剛毅的脣才悠悠吐出幾個字來:
“君家的人果真都俊美非凡。”
他淡淡掃視了一眼君敏心,又將目光移到靖王的身上。那一瞬,君敏心忽然覺得皇帝的深情十分遙遠,遙遠得似乎想通過靖王的臉看到另一個人。
“君家的後輩中,還是隻有你最像那人。”皇帝咳了一聲,聲音有些暗啞渾濁,像是透過了幾十年的歲月悠悠傳來,“那人,也是有着這樣美麗的紫色眼睛……”
君敏心忽然知道他口中的‘那人’是誰了,有些訝然地望向父親,只見他恭謹道:“陛下謬讚了。”
“雪樓。”
“臣在。”
“朕活了五十多年,只有一事最爲後悔。”皇帝的眉頭始終深深皺起,像是一道道無法跨越的鴻溝,語調是經歷了生死枯榮般的平靜,“朕得到了天下,卻唯獨失去了她……朕有時候會想,其實她沒有死,也許她沒有死。”
“陛下……”
君敏心的心驀地一痛,十指下意識一動,竟是忍不住想要替那高高在上撫平眉間的濃濃哀愁。
原來,天下至尊是這樣的孤寂,連屋中淡淡的藥香都染上了心痛的味道。人,總是要等到失去後,才懂得珍惜。
君敏心出了皇宮,才發現天空飄起了細雪,京城的第一場雪。
靖王留在宮中暫時脫不開身,君敏心伸手捻緊灌風的領口,冒着細雪獨自朝宣武門走去。那裡,有陳寂在等候。
適才見過皇帝后,她心中沉悶,便提裙飛奔起來。一路奔到宣武門,陳寂挺拔如蒼松的身影漸漸出現在視野,她眼角一酸,猛地撲進了那人的懷抱。
“我來了……”她埋在他的胸膛裡悶悶地說,鼻腔裡都是雪花那清冷的味道。
月餘前,君敏心不顧陳寂的反對放走了姬翎,兩人心下積累的疙瘩瞬間爆發:君敏心的女孩兒心思,陳寂的有苦難言,一番並不激烈的爭執過後,兩個人就此陷入從未有過的沉寂。
一個倔強固執,一個沉默寡言,儘管冷戰在第三天便以陳寂的服軟結束,但君敏心卻總覺得少了什麼。
她不滿足。是的,她不再滿足於陳寂那溫柔得不真實的笑容,她希望自己能到一個真實的完整的阿寂,想讓他用對沈涼歌那樣意氣風發的姿態對自己……
然而,直到剛纔聽了皇帝那番自語般的話,她才恍然大悟:自己能夠在死過一次後再次回到阿寂身邊,已是天大的恩惠!她怎麼能如此不知足,她怎麼能忍心再次傷害阿寂的心!
“怎麼一個人回來了,王爺呢?”少年的肩頭已是落了一層薄雪,他微微一笑,那笑容足以融化一切冰封。
“父親有要事處理,讓我們先回驛站。”
細雪飄在臉上,有些微癢的涼意,她踟躕半響,方纔垂眸低聲道:“哥,對不起。”
陳寂一愣,額前垂下的一縷鬈髮隨風揚起,掃動他深邃的眼波。片刻的失神,他擡手親暱地揉了揉君敏心精美的髮髻,他釋然嘆道:“傻丫頭……”
君敏心抱着陳寂的雙臂緊了緊。她發現自己真的沒救了,她淪陷了,越來越深……
……
次日皇帝宴請百官,君敏心跟着父親赴宴,被宮內女眷鬧着灌了兩杯酒,頭有些昏沉,便悄聲同靖王告退,去尋陳寂一同回驛站歇息。
偌大的皇宮九曲迴廊,三步一閣五步一景。杜康酒的後勁很大,君敏心本就微醺,此時更是轉得暈暈乎乎。飄乎着走到殿門口,看到幾株嫣紅的梅花樹有一長椅,君敏心實在撐不住了,便摸到那椅子上坐下,打算醒醒酒再出宮。
她一手提着裙子,一手枕着腦袋斜倚在長椅上,只覺眼皮越發沉重,眼前的片片落紅越發模糊……一不小心眼一閉,竟是枕在椅子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君敏心隱約聽到耳邊有男子交談的聲音。她心裡一警,立刻就醒了。
落梅如雪砌,面前嫣紅的梅花樹下,一黃一藍兩位錦袍男子倚樹而立,正言笑晏晏地低聲交談着什麼。藍袍的那位她不認識,黃袍的那位卻是認得的,——正是姜朝太子。
君敏心驚得立刻酒醒了大半,猛地坐起來,一雙迷濛的大眼睛倏地瞪着來人。身上一件柔軟溫暖的狐裘滑落在地,君敏心一愣,彎下腰撿起狐裘,卻不知是何人何時爲她披上的。
“啊,靖公主醒了。”那藍袍青年側過身來,遙遙施與一禮,謙恭道:“下官蘇還,給公主問安。”
君敏心點頭回禮,心道:這件狐裘也是他們爲自己披上的?
蘇還……這個名字很是熟悉呢,好似在哪裡聽過。
“蘇大人乃我朝中書舍人,方纔與我散步至此,見到一美人醉臥梅樹下,立刻驚豔得走不動路了!”大冷天,太子依舊紙扇輕搖,負手笑道:“落梅樹下睡美人,倒是今年宮裡最美的一道風景了!只是今日天冷,小公主酒後吹風,莫要凍壞了纔是。”
君敏心道:“不勝酒力,倒叫殿下和蘇大人見笑了。”
太子摺扇一手,擡扇在蘇還額上一拍,翹脣笑道:“我們也走吧,蘇舍人,可別叫父皇等急了。”說罷,負手轉身,朝殿門內走去。
“請留步!”君敏心忙起身,抱着狐裘有些無措地問道:“這袍子是……?”
太子‘噢’了一聲,淡淡道:“那不是我們的。”
君敏心一愣,心下茫然道:不是他們的?難道還有別人來過?
正疑惑間,卻見蘇還欲言又止地望着自己。君敏心擡眼看他,蘇還這才施禮道:“公主,下官有一事相問。”
君敏心點頭,“請問。”
“下官有一沈姓故人,不知公主是否認識?”
沈姓……?君敏心眼睛一亮,心中頓時豁然!
前些日子從靖國出發時,沈涼歌便神神秘秘找到自己,再三叮囑道:“若是在姜朝有一青年問您是否認識一位沈姓故人,您就說‘多年未見,吾甚爲思念師侄,師侄娶親否’!”
現在君敏心終於明白爲何覺得蘇還的名字耳熟了,他可不就是沈涼歌那冤家的同門師侄麼!又嘆:那沈涼歌果然不簡單,連自己會遇上蘇還、以及蘇還要問什麼話都算計到了!
想到此,君敏心仔細瞧了瞧蘇還的面容,只見他相貌平庸,身量倒是極好,一雙桃花眼溫溫如玉,看上去極爲溫和親近,想必是個好脾性的人。
“自然認識,那沈姓故人還讓我給大人託一句話呢!”君敏心輕輕一笑,模仿着沈涼歌的語氣道:“多年未見,吾甚爲思念師侄,師侄娶親否?”
聞言,蘇還的面容微微泛紅,詫異過後,卻是搖頭自語道:“倒像是她的風格……”又再施一禮,“多謝公主!”
說罷,便追着太子的腳步遠去了。
君敏心又抱着狐裘呆呆站了一會兒,也不知該將它還給誰家,只好將狐裘摺疊整齊了重新放回椅子上,理了理衣裳便準備出宮。
誰料才走了幾步,卻見斜地裡閃出一人,正冷冷地瞪着她。
落長安。
君敏心頓下腳步,靜靜地回視他。
靜了許久,落長安調開視線冷哼一聲,沒好氣道:“二哥是個笑面虎,你少接近他!”
君敏心淡淡道:“不過是偶然碰見而已,談不上接近不接近。”
落長安抱臂,彎出一抹譏諷的笑來,“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們這些女人就是想方設法地往上爬!堂堂一國公主,在人前庭下媚睡,真是什麼不知廉恥的招數都使出來了!”
君敏心抿脣。並沒有落長安預料中的惱羞成怒,她只是似笑非笑道:“就算我在人前庭下媚睡,太子殿下尚未說什麼,九殿下卻是因何生氣?”
“你……”落長安鳳眸一眯,緩緩擰起劍眉,瞪了半響,終是一揮玄色衣袍,一把抓起長椅上的狐裘披風,氣沖沖地越過君敏心。
那狐裘難道是……君敏心心裡一個咯噔,下意識問道:“狐裘是你爲我披上的?”
落長安腳步一頓,雙手一抖將狐裘展開披在自己肩頭,以一聲冷哼作爲答案,然後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了。
君敏心呆呆地望着那件狐裘披風,不長不短,顯然是爲落長安量身定做的……也不知自個兒睡着時,那人在暗處偷站了多久……
她抱了抱雙臂,微微戰慄:今兒個天氣,確實很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