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千年狐狸唱聊齋
聽見這個聲音,魏奇山幾乎是立刻從椅子上彈了起來。
因爲,來的人是赫然便是勳貴之中,地位舉足輕重的定國公。
在這位曾經跟着軍神大人征戰過的老公爺面前,即使他是有着大梁錢袋子之稱的戶部尚書,也不敢託大。
他看着面前鬍鬚發白身形卻依舊挺拔的老者,恭敬道:“下官不敢,今日正是爲手下人的魯莽,向老公爺賠罪而來。”
“哦?”
定國公似有詫異地嘿了一聲,而後才伸手示意魏大人坐下說,然後道:“魏大人的金玉閣,日進斗金不說,還是魏大人維繫人脈的重要場所,就這麼捨得?”
魏奇山笑了笑,“若說不心疼那就是欺瞞老公爺了,但也得分事情看情況。就像沒有人想被罰,但犯了錯,那就得乖乖認罰。下官瞭解過,今日之事,乃是下官的手下魯莽跋扈,犯了大錯,貴府管家的要求其實並不過分。”
他看向定國公,十分真摯地道:“更何況,下官更不想因爲一些身外之物,與爲國盡忠喋血沙場的老將軍產生什麼齟齬。”
若是換了個道行差點腦子簡單點的,肯定說什麼那點東西都小意思,無關緊要,老公爺不用在意,但若是無關緊要,你憑什麼來拉人情?
而且人家堂堂國公府都看得上的東西,對你來說是無關緊要,你這不是暗暗打臉嗎?
所以,他就扣着兩個點,第一,金玉閣的確好,但我是真錯了,認罰,態度端正;第二,我敬佩您,所以錢不錢的我無所謂。
果然,他的話引來了定國公的爽朗一笑,“魏大人這番話,倒是說到老夫心坎裡了。”
他豪邁地坐着,滿不在乎地一擺手,“說到底,都是手下人胡來。老夫這個人,就信奉一句話,來而不往非禮也。”
“別人要敢跟我齜牙,老夫就敢朝他亮劍。但相反,別人若是對老夫和氣,老夫也會比他更和氣!”
說着他拍了拍手,高高瘦瘦的凌大管家走了進來,將一個盒子恭敬地放在了兩人中間的茶几上。
“這事兒已經定了,咱們也沒必要再扭捏。但是就衝魏大人這番態度,老夫也要有所表示。”
定國公伸出手指在盒面上點了點,“這裡面是他們先買下那家酒樓的契書,魏大人收下,就當老夫聊表謝意了。”
不料魏奇山卻連看都沒看一眼,便直接擺手道:“定國公言重了,此事乃下官御下不嚴,如何當得起這謝字!能得老公爺不計較,下官便是滿足了。也請老公爺稍待,下官回去便讓手下整理一份金玉閣的詳情文書,屆時再親自給老公爺送來。”
定國公伸手虛指了他一下,笑着道:“世人皆言能做計相之人,慣會斤斤計較,但沒想到魏大人竟如此豪邁,對老夫胃口!等手下人把這酒樓拾掇好,老夫親自擺酒,咱們不醉不休!”
魏奇山心頭大喜,“好,那下官就斗膽與老公爺把酒言歡,不醉不休!”
賓主盡歡之下,魏奇山略顯爲難地道:“老公爺,下官還有個不情之請。”
“說!”定國公似乎心情很好,直接點頭。
“下官還想去安國公那兒解釋一二,否則恐有厚此薄彼之嫌,引得安國公不快啊!”
“你說得也是,不過你也知道我們兩家的關係,這事兒你就不必親自跑一趟了,管家。”
凌大管家走了進來,“老爺。”
“稍後你去一趟安國公府,跟安國公說一下,就說我說的,這事兒就此揭過,魏大人是個敞亮人。”
“是!”
吩咐完之後,定國公看着魏奇山,“等酒樓開業那頓酒,你再跟安國公慢慢言說便是!”
魏奇山大喜欠身,“多謝老公爺!”
又閒聊了兩句,魏奇山便識趣起身,“時候不早了,下官不敢打攪老公爺休息,這就告辭了。”
定國公也沒挽留,“好,那老夫就不遠送了。”
待魏奇山的身影在下人的帶領下走遠,定國公回到椅子上坐下,閉着眼睛想了想,拿起那個盒子打開,看着空空如也的盒內,輕笑了一聲。
“有點意思。”
而當魏奇山坐進馬車,車簾放下的那一刻,他臉上那略顯諂媚的笑容也緩緩收起。
今夜這一趟,成功確認了定國公的態度,化解了可能的麻煩,同時還拉近了關係,並且還用接下來的事情成功留下了再度拜訪的鉤子,定下了開業那頓酒,收穫還是很夠的。
“老爺,咱們回府嗎?”
“去齊王府。”
當他走入齊王府,見到齊王和獨孤先生,他的臉上便又熟練地重新掛上了笑容,“殿下。”
和楚王不同,齊王的性子粗豪得多,跟手下講尊卑,但不講形式規矩,頗有幾分江湖氣,見到魏奇山進來,也只是點了點頭,揚了揚下巴,示意他坐下說話,然後道:“獨孤先生說,你可能會去拜訪定國公,看着架勢,是拜訪完了?”
魏奇山也習慣了齊王這種待人接物的方式,點頭嗯了一聲,便將方纔會面的情況,細細說了。
齊王默默聽完,笑着道:“那盒子裡裝的東西,你就沒半點動心?”
魏奇山笑了笑,“比起能拉攏定國公的可能,區區幾萬兩銀子又算什麼呢?甚至下官覺得,那個盒子裡有可能都是空的。”
“哦?”齊王詫異挑眉。
“殿下試想,此番之事,從道理上講,的確是定國公佔理,他有理由賠償下官嗎?一旦真的賠償了,是不是也意味着他承認他不佔理?”
“其次,下官去見他,以定國公之老辣,定然也能猜出來下官的用意,這個盒子其實就是試探。下官如果拿了,那就是說明下官心裡還是覺得他不公平,想來找回場子的,那他有必要給下官好臉嗎?若是下官不拿,這才證明下官是真心想要解釋並且拉近關係的。”
一旁的獨孤先生笑了笑,“殿下,在下覺得,魏大人說的很有道理。”
齊王也聽懂了這裡面的彎彎繞繞,緩緩點頭,“不論如何,你這事兒辦得漂亮。你先前家中遭竊,此番又損失不小,稍後拿十萬兩回去,稍作彌補吧!”
魏奇山欠了欠身,笑着道:“下官更希望能在拉攏定國公和安國公之後,殿下再行賞賜。”
齊王哈哈一笑,“好,你若能把此事辦好,本王保證推你入政事堂!”
魏奇山略顯誇張地一番致謝之後,輕聲道:“殿下,此事已經傳遍全城,恐怕楚王那邊,會有些說法。”
齊王輕哼了一聲,“他有說法不是正好嗎?”
獨孤先生忽然道:“殿下,明日安排一個言官,彈劾魏大人吧。”
齊王聞言不動聲色,平靜地看了獨孤先生和魏奇山一眼。
他並不完全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但身爲上位者,他只需要裝作理解,便自然有人向他闡述。
果然,魏奇山幾乎立刻點頭,“獨孤先生說的有道理,殿下可以安排一個言官,彈劾下官。”
齊王挑眉,“你也這般覺得?”
一旁的獨孤先生笑着道:“殿下,楚王如果知曉此事,他很可能會派個言官來彈劾,好一探虛實,在朝堂之上,真相自然大白。可若只是他的人彈劾,難道是其餘人看不見不知道嗎?還是將朝廷律法放在了派系之爭下?”
魏奇山接話道:“而且殿下彈劾下官,下官頂多是個御下不嚴之罪,無傷大雅,但對殿下而言卻是一舉兩得,既能在陛下面前,樹立起您大公無私的形象,同時還能試探一下定國公的反應。如果定國公幫下官說話,咱們就可以順勢做些文章,讓定國公和安國公百口莫辯,或許慢慢就能.”
聽到這兒齊王徹底明白了兩個手下的話,緩緩點頭,看着魏奇山,“你們說的本王自是知曉,只是怕你覺得寒了心啊!”
魏奇山微笑道:“此乃下官主動提及,殿下言重了。”
“那好吧,此事獨孤先生去安排,明日朝會,咱們見個真章。”
夜色如慈母,安撫着世間人安睡之後,悄然離開。
等到天光亮起,衆人便陸續從短暫的安穩之中醒來,忙碌起各自的“碎銀幾兩”。
宮城前的廣場上,已經站着不少的官員。
品級低的官員來得早些,站得靠邊些,品級高些的,來得晚些,站得居中些。
權力從來就是這樣,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亂中,偏偏又井然有序,這份井然而森嚴的秩序又給了身處其中的人無盡的慾望和動力。
他們向上走的每一步,都意味着可以晚來一會兒的鬆弛,意味着可以靠近中間幾步的光芒,更意味着上面的屁股更少,下面的笑臉更多。
而在這些人羣中,自老太師和老軍神不問世事之後,政事堂的五位相公,自然是站在最頂端的。
當五頂轎子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先後在廣場邊緣停下,滿場側目,齊齊致意。 這是屬於朝堂巔峰的榮耀。
但今日參加朝會的人中,他們卻不是最尊貴的。
真正的尊崇,屬於在他們到後,前後腳抵達的兩輛馬車,和車上的人。
穿着打扮一絲不苟地楚王緩緩走下了馬車,而齊王也直接從馬車上蹦了下來。
楚王看着眼前這個弟弟,神色很是複雜。
不是因爲別的,而是因爲每次見面,他都痛並快樂着。
他的快樂是看着這個囂張跋扈的弟弟不得不如此刻這般,朝自己恭恭敬敬地行禮,喊上一聲【見過楚王兄】。
至於痛苦
在捏着鼻子行了一禮之後,齊王笑了笑,“楚王兄,你說這都中秋了,天怎麼還這麼熱啊?”
說着齊王便扯了扯衣領。
楚王嘴角一抽,袖中的手悄然握緊,扭頭離開。
齊王嘿嘿一笑,感覺找回了場子,邁步朝前。
而隨着他倆的到來,幾乎是立刻,殿前廣場的人影們便分成了三塊。
一塊聚在楚王身邊,一塊聚在齊王身邊,一塊則圍繞着幾位國公爺和政事堂某位相公聚攏在一起。
但若是有心人從空中俯瞰,就會發現,在這三塊之外,那些零零散散未曾抱團的人,加起來,卻並不比任何一塊少,甚至還要多得多。
隨着宮門緩緩打開,衆人在楚王和齊王的帶領下魚貫而入,大梁朝的又一場大朝會開始了。
排班、鳴鞭、行禮這些儀制上的事情不必多說,隨着童瑞的一聲高呼,奏事開始。
因爲有政事堂的存在,也因爲大事開小會的政治傳統,朝會並不會真的拿來集中討論什麼軍國大事,而是漸漸成了一種儀式化的象徵。
政事堂將幾件已經定好的事情拿出來彙報了一通,天德帝給相關的官員安排下去任務,在不少人眼中,這似乎又是一場平平無奇的朝會。
直到一道站在隊伍末端的身影閃身出列,“陛下,臣有本奏!”
衆人不由側目,瞧見是御史也釋然了,如今大家都講規矩,除了御史,也基本沒誰會不遞摺子就直接在朝堂上奏本的。
“陛下,臣彈劾定國公、安國公,御下不嚴,縱奴行兇,胡作非爲,巧取豪奪!其管家,在城中強索金玉閣,佔爲己有!如此行徑,有違律法,愧對君恩!”
這話一出,幾乎整個朝堂所有人的眉頭都是悄然一挑,對眼神的,看好戲的,若有所思的,表情各異。
天德帝卻沒有一絲表情變化,“定國公,安國公,你們有何話說?”
二人邁步出列,定國公率先開口道:“啓奏陛下,此事臣昨日已經詳細瞭解,臣與安國公欲在城中開設一家酒樓,臣等深知自身身份不便張揚招搖,便從未對外聲張,但不料,這酒樓便遭到了打砸,在臣等府上管家亮明身份之後,對方爲表歉意,便將金玉閣賠給了臣等。臣等遭此無妄之災,卻不知如何承受得起這般罪名。”
安國公緊跟着開口,“定國公所言屬實。”
站在隊伍最前方的楚王眼皮微垂,似在思量。
天德帝淡淡道:“中京令何在?”
中京令,也就是世人口中的京兆尹連忙閃身出列,“臣在。”
“此事你們中京府衙是如何認定的?”
“回陛下,事發之時,府衙都尉便已立刻趕赴現場,而後進行了取證,事實確如定國公與安國公所言,他們府上管家並未有違法之事,反倒是被人欺負。”
天德帝又道:“御史可還有話說?”
那個御史身子一顫,“既然中京府衙作保,臣自無異議。”
衆人看着這個身上並沒有明確派系標籤的御史,眼中都有幾分不屑的冷笑。
這是哪兒來的傻子,難不成想靠着這麼個事情,扳倒兩位國公出名不成?
他不知道以前那些以扳倒大人物而出名的御史,都是踩準了時機而不是抓住了對錯嗎?
但幾乎所有人都沒想到,隨着這個御史認慫的話音落下,同樣隊伍末尾,又一個身影走出,“陛下,臣亦有本奏。”
天德帝似乎有些詫異,微微擡眼看了一下,輕輕嗯了一聲。
“臣彈劾戶部尚書魏奇山,御下不嚴,縱奴行兇,欺行霸市,胡作非爲!發現有酒樓興起,便派人欺壓打砸,如此行徑,有違律法,愧對君恩!”
這話一出,店中響起低低的譁然聲。
既因爲在彈劾了定國公和安國公之後,又彈劾起了這事兒的另一個當事人;
更因爲,這人乃是亮明車馬的齊王黨,爲何要彈劾同爲齊王黨骨幹的魏尚書?
楚王平靜地看了一眼齊王,齊王默默挺了挺胸膛。
這一次,不等天德帝吩咐,魏奇山便連忙站了出來。
“陛下,此事乃是一個誤會,此事的確跟臣府上家奴有關,但臣之家奴只是讓人前去探聽虛實,從未下達過打砸的指令。不料那些人膽大包天,此事臣也已經對府上家奴進行了懲治,並且對定國公和安國公進行了賠償。”
等魏奇山說完,定國公也點頭道:“陛下,魏尚書確實賠償了臣等的損失,臣等除了財物也沒損失,也已經不再追究。”
聽見這話,齊王眉頭一挑,楚王也深深看了一眼定國公。
天德帝依舊沒什麼表情,“中京令,可是如此?”
中京令連忙道:“的確如魏尚書所言,這幫閒漢我們經過審訊,的確是跋扈慣了,在定國公府與安國公府不追究之後,府衙稍作懲戒,便將他們放了。”
一直斜倚着的天德帝忽然緩緩坐起。
而隨着他的動作,朝堂衆人的心跳便都爲之一滯。
“前些日子,中京城的那個飛賊,中京府衙捉到了嗎?”
衆人聞言都是一愣,這槍口,怎麼沒對準定國公也沒對準魏奇山,反而對準了中京令呢?
中京令連忙道:“臣正竭力組織人手,定會盡快將飛賊緝拿歸案。”
“朕讓你執掌中京府,首當其衝的便是要你保境安民,你這前腳飛賊大盜橫行,後腳欺行霸市不絕,這還是不是京畿重地,天子腳下?”
天德帝語氣一重,中京令便像是承受不住一般,撲通一聲跪下,“臣,臣定當竭力,以保中京平安。臣臣保證.”
“朕不要你的保證,朕要中京的安寧!”
天德帝深吸一口氣,擺了擺手,“朕乏了,就到這兒吧!”
童瑞當即鞭子一抽,尖聲高呼,“退朝!”
當朝官們陸續走出了宮門,揚州的碼頭上,衛王的船隊,也在蘇州官吏、士紳的歡送下,離開了揚州。
和蘇州不同,揚州的官吏士紳們,那叫一個熱情洋溢。
即使昨夜,衛王一行沒一人享用他們準備瘦馬,但殿下畢竟如此和善,平日裡哪兒有機會見到這等天潢貴胄。
盧雪松等鹽商總會之人,更是眼帶期盼。
雖然扳倒魏奇山看上去很不可能,但萬一衛王做到了呢?
畢竟在之前,誰也不相信衛王能夠在江南集團的大本營,打出一場漂亮的仗吧?
有那個齊公子在,不好說啊!
而樓船之上,衛王收斂了輕鬆,看着面前的凌嶽和齊政,“過了揚州,就算正式踏上了歸途,咱們得合計合計,回京之後的事情了。”
凌嶽聳了聳肩,“這事兒你問他,別問我。”
齊政微微一笑,“殿下更想知道的,是陛下會如何安排殿下吧?”
衛王點頭,目光望向窗外,“我很好奇,父皇到底會給我一個什麼樣的位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