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相公,你好狠的心!你好狠的心吶!”
跪在靈堂前,安氏林氏扶着棺槨,哭得假貨。她們身後,各自的兒女站成兩排各自跪在蒲團上,嚶嚶一片。
陳家長子陳友富一生有三子二女,除開一個嫡子嫡女,分別還有兩個庶子和一個庶女。安氏手段了得,妾室生的兒子都養在她身邊,好吃好喝供着,卻從不嚴厲要求他們學業,因此倒養得有些五穀不分,性格懦弱,完全威脅不到嫡子的地位。
對比安氏,林氏的手段就有些不夠看了。
她家是讀書人,對外雖說是書香世家,但到底沒落,再加上林氏又是個清高的,拈酸吃醋,成親多年居然只生了兩個女兒,庶子倒是一大堆。偏偏她做不來大嫂的賢惠,對庶子庶女從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家裡那麼多庶子居然沒一個跟她親近。
弄到後來,眼看她年紀大了,再也生不出兒子,爲了以後女兒出嫁有孃家倚仗,她也不至於老無所依,無奈之下便想到養一個庶子在身邊充做嫡子!只是,這接過來的庶子需得跟她一條心,把她當親生母親孝順。如此,年紀大已經記事那些不在考慮,年紀小死了生母的最好。
她把自己身邊的得寵大丫鬟給開了臉,算計着去母留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家老爸年紀大了,還是老爺常年在外,那丫鬟的肚子好幾年都沒有消息,可急壞了她。家裡那礙眼的庶長子越來越大,慢慢懂事,愈發得老爺看重,她們母女今後可怎麼辦?這萬一讓他得了勢,將來陳家哪裡還會有她們母女說話的份兒。
現在,人都沒了,庶子庶女倒是一大堆,她失了依靠,今後豈不是要看庶子臉色?
只要一想到今後席子得勢,他那賤人姨娘揚眉吐氣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她還不得不忍着,林氏就不由悲從中來,哭得更傷心了。
“相公,相公啊,你就這樣走了,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可怎麼活?可怎麼活啊……”
“爹,爹,嗚嗚嗚……”
男男女女的哭聲此起彼伏,臉上透着悲色,有幾個身子弱的小姐捏着手絹,臉色蒼白如紙,只能靠身後的丫鬟扶着。
陳友諒早已脫下身上黑色戎裝,換上白色喪服,帶着同樣素衣的妻子走進靈堂。因爲女兒還太小,身子又弱,他便沒有帶她過來,只帶了自己聰慧的長子過來祭奠。
看着靈堂前嚶嚶哭泣的兩個嫂子,男人面露慚愧,低下頭,只能蒼白的安慰。
“大嫂二嫂,節哀順變!”
安氏背影滯了滯。
她收了收眼淚,慢慢轉過身來,眼神仇恨的看着她的這個三弟,“節哀順變?呵呵,你是站着說話不腰疼,裡面躺着的是你大哥!你大哥!你讓我如何節哀?”
安氏情緒激動,動了動就想站起來。無奈,她跪得太久,血液不通,腿腳早已麻木。
徐佩瑤在夫君身後看着,怕大嫂情緒太過激動,她稍微挪了一步,擋住跟在自己身後的兒子。
“大嫂,誰都不想看到這樣。”
林氏扶着棺槨站起來,眼眶猩紅,撲過來就抓着男人的衣襟搖晃:“相公爲什麼會死,爲什麼會死?當初相公跟着你南征北戰,你承諾會照顧好你二哥。現在呢?現在呢?你平安無賴的回來了,你二哥爲什麼會丟了命?爲什麼?”
陳友諒抿了抿嘴,沒有說話。他身後,徐佩瑤想過去勸二嫂冷靜點,但現在二嫂明顯情緒失控,她如果站出來,二嫂定會更不依不饒,根本就不會聽她的。
“爲什麼……你告訴我,你二哥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啊……”淚水模糊了視線,林氏慢慢鬆開了手,身體無力的滑下去。
這時,一個沙啞內疚的聲音突然從外面響起:“是我!”
“誰!”
衆人一愣,紛紛回過頭去。只見一個消瘦的身影慢慢從外面走了進來,跨過門檻,產在了靈堂中離陳友諒一步之遙的地方。
“四弟,你回來了。你受了傷,不是讓你安心養傷的嗎?”看着明顯瘦了一圈,臉色蒼白一身風塵僕僕趕回來,胸口隱隱沁出了血跡的弟弟,陳友諒微微皺了皺眉。
陳友仁苦笑一聲,聲音中夾雜着痛苦:“三哥,大哥二哥都是爲了救我才……我如何能夠心安理得的養傷,連大哥二哥的喪禮都趕不及?”
“你的傷在心口,稍微偏一分就救不回來了,你現在這樣糟踐自己的身體,你對得起大哥二哥嗎?”
“我……”
林氏瞬間激起一股力量,從陳友諒的腳下爬起來向陳友仁撲過去,眼神兇狠:“是你害死了我相公?啊,你還我相公命來,還我相公命來!”
“四弟!”
“二嫂!”
“相公!”
一直在旁邊靜靜抹淚的餘嫣兒嚇了一跳,顧不得看見夫君回來的喜悅,緊張的跑過去想要把已經發了狂的二嫂拉開。她看得出,相公現在身體很不好,連站立都給人一種隨時會倒下的錯覺,哪裡受得住一個女人的癲狂?
“二嫂,你放開,放開,有什麼話好好說,你別這樣……”
靈堂頓時亂成一團,安氏也變了臉色,但好歹還有幾分理智,她不同無子的林氏那樣絕望,她還有一個兒子,只要經營得好,能夠獲得陳家上下尤其是三弟陳友諒的愧疚,她兒子今後就能夠走得更遠。
“二嫂悲傷過度,還不快把二嫂扶下去休息?”眼前亂成一團,徐佩瑤不得不站出來。
老實說,她也被二嫂突然的癲狂給嚇了一跳。原本還以爲林氏是個清高孤傲的人,做不出這樣失去理智的事。不想,人一旦刺激過度,心中的野獸衝出牢籠,做出的事眼往日可謂天差地別。
唉……還真是一本爛帳,擱誰心裡都不好過。便是鬧,又有什麼用,大哥二哥就能夠回來了嗎?
得了主母的吩咐,周圍的丫鬟婆子們連忙過去拉人。跪在父親靈前的二房子女也都站了起來,幾個庶子庶女不敢靠攏,兩個嫡女卻是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想要讓母親冷靜下來。
“娘,娘,你別嚇我們啊,娘……”
就在靈堂吵鬧成一團,柺杖重重觸地的聲音如一聲驚雷,炸響在衆人耳側。
“夠了,鬧什麼,看看你們,成何體統!”
衆人回頭,就見陳老爺不知何時站在門口,沉着一張臉不悅的看着他們。
“爹!”
“林氏,你是我陳家媳婦,你看看你現在像個什麼樣子?潑婦一樣,讓外人看盡笑話。”
“公公,相公他都沒了,他丟下我們孤兒寡母,我還在乎什麼形象?”
“大郎二郎走了,我們誰都不想,只是這戰場無情,刀劍無眼,誰能夠保證沒有犧牲?富貴都是拿命拼出來的,你既然想有所收穫,就必定有所付出。”陳老爺嘆息一聲,眼前也有些模糊。林氏卻沒有聽出老人聲音裡的落寞悲傷,只當公公太無情。
“公公,你偏心未必偏的太過,大伯二爺也都是你的兒子啊,爲何你如此冷血?”
“你說什麼!”陳老爺氣急,胸口起伏不定。
大嫂四弟妹都不說話,徐佩瑤看了看周圍,無聲嘆息一聲,走過去扶住搖搖欲墜的老人,安慰道:“爹,消消氣,二嫂只是太過悲傷。”
“我不要你假惺惺。徐佩瑤,你現在倒是好了,王妃啊,多麼高高在上,感情死的人不是你相公!”
“二嫂!”徐佩瑤冷了臉。便是再憐憫她,這話也依然觸了她的底線。
“閉嘴!無知蠢婦,你這是在詛咒我兒子?”看着站直了腰一臉倔強不服的二兒媳婦,陳老爺臉色難看。
要說兒子死了,最傷心的莫過於他。白髮人送黑髮人,又是他一直給予厚望的長子和次子,他哪裡不傷心難過?只是,現在陳家最有出息的還是他的三兒子,陳家有如今地位也全是三兒子一刀一劍掙回來的,其中的流血犧牲誰能夠懂?
林氏這無知婦人,眼界狹小,只看得見當前利益,她難道以爲,要是友諒真出了事,現在應天府還有他們陳家的安身之所?
成王敗寇,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三子對陳家的重要性是均可取代的。別說長子和次子,如果能夠保證陳家經久不衰,便是要他的命去保三子的命,他也不會猶豫。
陳友諒目光閃過一抹陰鷙。
他看着妻子眼中的不高興,伸手摸了摸兒子的頭,話卻是對着自己的父親說的,語氣淡淡的:“爹,二嫂因二哥的事恐刺激太過,失了心智,還是讓丫鬟扶二嫂下去,找個大夫來好好爲二嫂看看,開點修身養性的藥。”
陳老爺想了想,點頭。
二兒媳婦今日行爲失常,的確需要好好冷靜冷靜。
安氏看着掙扎着被人強行扶下去的二弟妹,低垂下的眼睛閃了閃。
三弟還是如此的狠,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讓林氏那蠢女人被人當瘋女人看了起來。她剛纔如果也惹怒了他,是不是也會落得跟林氏同樣的下場?
陳友諒不再去看靈堂裡其他心思各異的人,走到妻子另一側,扶着老父親。
“爹,你也累了一天了,我扶你下去休息吧。”
陳老爺嘆息一聲,不知是失望還是不忍目睹長子二子的辭世,順着三兒子的話,在兒子媳婦的攙扶下,杵着柺杖巍巍顫顫的離開了。
靈堂裡,安氏跪坐在地,失魂落魄。不遠處,一直默不作聲將低調的李婉兒默默站在一丈開外,冷眼旁觀這一場鬧劇。
她心裡有着疑惑。
歷史上,鄱陽湖之戰貌似戰死的是陳友諒的兩個弟弟,怎麼是哥哥?這到底是弟弟還是哥哥,她記不怎麼清楚了。難道,其實死的就是弟弟,只是因爲各種改變,所以才……
靜靜退出靈堂,李婉兒沒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屋外,陽光炙熱。她看了一眼剛纔林氏被人帶下去的方向,抿了抿嘴。
不知這個女人今後會怎麼樣?陳友諒是個記仇的人,尤看不慣別人對他妻子不敬。只希望他會看在去世的二哥的面子上,對這個遺孀善待一二。
此刻的李婉兒不知道,她心裡有那麼一丁點憐憫的女人往後的日子確實不怎麼好過。尤其是在漢王陳友諒登基稱帝,一統江山之後,他的其他兄弟都封了王,只有林氏,她沒有兒子,唯獨兩個女兒,他偏偏就只封了她的庶子一個郡王爵位。
至於女兒,追封忠義王的大哥的嫡長女好歹還是下了明旨的韶和郡主,她的兩個女兒卻如同被人遺忘了一樣,在皇室地位尷尬得很。她的庶子待她也只是面子情,她不過空有一個老王妃的名頭罷了。便是這“王妃”,也不是名正言順冊封的。要不是已經身爲親王的陳友仁顧及着去世兄長對他的救命之恩,時不時看顧她一二分,早在打擊中性情愈發偏激的林氏恐怕更沒有人願意跟她來往。
不得帝王喜歡的人,古往今來,向來不缺乏人落井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