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伯特便知道事情的進展不會如此順利。
儘管安瑟斯上了布蘭森奧布萊恩的馬車,給對方造成他們已將懷疑視線集中在布蘭森身上的假象,使對方放鬆了警惕,以便於讓他順利判斷出對方真正的轉移方向。
然而對方並不是傻子,顯然已經做好了必要時滅口的打算。
“保護好活口,先衝出去再說!”
以目前埋伏的人數來看,他的軍法隊想要突圍並不難,但如果在廝殺中讓人質丟了性命,那這一趟就算是白忙活了。
他暗恨一聲,下令給海默。
“是!”海默話音未落,山崗上突然傳來一陣悲鳴,刀劍撕裂血肉的聲音格外刺耳。
亞伯特擡頭,但見一排黑衣□□手直挺挺倒了下去,幾十道黑影撞入眼簾,手起刀落之間已經血肉橫飛,藉着黯淡的天光,依稀能夠辨認出爲首的是名身手矯健的女子,黑色的長髮束起,凌空而下的瞬間宛若翱翔的蒼鷹。
“奧利……維亞?”
彼時星光黯淡,月光慘白,亞伯特怔愣了片刻,異色的雙瞳裡難以掩飾訝異的目光,在熟悉不過眉眼間停留一陣,方纔移到她身上黑色的軍裝和閃着清輝的銀色十字肩章上。
“少說廢話!”他審視的目光讓她感到稍許不適,“先解決這些人再說!”
年輕軍法官終於回過神:“儘量留活口!”
既然有了援軍,他自然儘可能留下有用的信息。
安瑟斯與路西爾、凱伊等人帶着帝都軍的衛隊感到時,殺戮剛剛結束,山谷裡瀰漫着血腥的味道。
“太慢了!”亞伯特正帶着軍法隊收拾善後,望着姍姍而來的皇子殿下,毫不掩飾他的不滿。
安瑟斯苦笑了一下,翻身下馬:“抱歉,看來你已經全部搞定了?”
“人都在這裡,順便多留了幾個活口。”亞伯特將佩劍插入鞘中,因爲奧利維亞突然加入,整場殺戮持續的時間不長,如果不是亞伯特打定主意要留下活口,對方埋伏在這裡死士幾乎被軍法隊和神鷹軍的人全殲,眼下除了最初廝殺中丟掉性命的人,還有十餘人被生擒,如果不是軍法隊的動作快,恐怕也早就自行了斷了。
安瑟斯望着滿地狼藉,點了點頭,擡頭想要說什麼,方纔注意一直佇立在一旁年輕女子,看軍裝應該是神鷹軍的將官,但他之前並沒有見過:“這位是……”
“神鷹軍第一師團第三旅團奧利維亞弗洛亞上校,奉命支援!”素顏精緻但表情淡漠的女性軍官立定敬禮,向年輕的皇子報上自己的番號。
亞伯特微微皺了一下眉。
“弗洛亞嗎……”安瑟斯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這麼說林格副軍長是你的……”
奧利維亞停頓了一下:“回殿下,是下官的叔父。”
關於弗洛亞家族的種種傳聞,初來乍到的亞伯特法透納並不知情,思緒僅在獨有的那個熟悉的姓氏上停滯了片刻,異色的雙瞳在清冷的月下流過幾絲異樣的色澤,竟不知心底陡然而來的焦躁情緒從何而生。
安瑟斯卻已然大抵猜出眼前這個女孩的身份,未來弗洛亞家族的繼承人,已經開始通過暗衛營的試煉,執掌神鷹軍的部分軍權,然而最終能否像先輩們那樣成爲神鷹軍的直接統領,卻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當然,眼下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關注。
神鷹軍在這個時候出動,顯然是奉柯依達姑姑之命。
“有勞貴官了。”安瑟斯點了點頭,擡頭看看似乎有些出神的亞伯特,“走吧,今晚估計還有的你忙。”
人犯落網,接下來便是例行的審訊和盤查,通通都是軍法處的事情。
一行人陸陸續續地上馬離開,亞伯特落在後面,站着沒有動,只漫不經心以指尖摩挲佩劍上的花紋,修長的眼斜睨一眼立在身側的年輕女子,側顏的線條犀利完美,略帶幾分不可捉摸的冷意。
“奧利維亞弗洛亞上校,啊?”
他勾起脣角來,似乎是嗤笑了一聲,帶着嘲諷的氣息。
奧利維亞一時愕然,皺了皺眉,想要解釋什麼,卻見對方已經大踏步地走向自己的坐騎,然後翻身上馬,隨着隊伍而去。
這一夜,軍法處各個刑訊室裡燈火通明。
直到凌晨三點鐘,年輕的軍法次官方纔帶着幾分疲態從裡面走出來。。
柯依達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等他的審訊報告,一邊陪坐的還有臨時被從被窩裡挖起來的監察長埃森?凱瑟侯爵。
“從法謝爾兩人的身上搜出了軍政檢兩屆依附娜塔莎公主官員的名單,另外還有通過對其他幾人的審訊,供出了公主背後的暗部勢力。”搖曳的燈光之下,金髮的年輕人眼底有幾絲血色,看得出爲了從人犯口中挖出真想,費了不少心思,“三年前萊克里的遺族開始與娜塔莎公主接觸,公主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熱衷與舉辦各種沙龍舞會,結交軍政兩界的新銳爲己所用,他們最終的目的是要將娜塔莎公主推上帝國的儲位,以便將來公主登基之後能夠恢復舊貴族的權勢。同時他們也與貝倫根和古格遺族有勾結,先後策劃那一系列事件,公主殿下也應該知道了”
這次搜出來的名單很是詳實,一部分是被娜塔莎拉攏的年輕低階官員,另一部分則是舊貴族勢力在帝國政府中的重新滲透,柯依達皺着眉頭將案卷從頭看到尾,禁不住一股寒意襲來。
國政改革已經推行二十餘年,而皇帝從賽切斯特家族倒臺起便開始着手肅清舊門閥勢力,然而多少年過去,不論改革取得怎樣突破性的進展,舊貴族殘黨的掙扎與反抗卻從未停止過,暗殺、策亂、甚至勾結外敵,各種各樣的陰謀層出不窮。
更有甚者,能將勢力再度滲透到帝國中樞。
這些守舊勢力,是如何的頑固可怕?
戰場的廝殺固然慘絕人寰,可政局裡不見血的爭鬥更來得驚心動魄。
她輕輕嘆了口氣,將手裡的卷宗遞過一旁已經枯坐了許久的監察長。
“軍方的人我會慢慢清理,可是涉及到的其他人,我就不好出手了。”
埃森?凱瑟眯起眼睛,瀏覽了一下長長的名單:“公主殿下如果信得過的話,便交給下官處理好了。”
“此事涉及面太廣,但明面上不宜引起太大的動靜,免得人心生恐慌。”
“殿下放心,我自然會掌握分寸。”監察長頓了一頓,“涉及到娜塔莎公主的事情,公主殿下打算怎麼做呢?”
雖然種種跡象表明娜塔莎公主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並沒有任何一樣證據能夠直接證明她是所有事件的主謀,更何況她畢竟是皇帝的長女,如何處置實在不是他們這些人可以私底下的決定的。
柯依達頭疼似的按了按太陽穴:“娜塔莎的事情,我會親自請示陛下。”
這一天天剛矇矇亮,軍法隊與監察廳的憲兵便已悄然出動,一個繼續執行整肅軍務的命令,另一個則在接下來的短短几天內,逮捕了十幾名政界的要員,給的理由很簡單——“私通古格遺族,煽動叛亂”,當然這些人進了監察廳的刑訊室後,就再也沒有走出來過。
不是沒有人發掘其中的微妙之處,謠言和猜測也流傳了一段時間,但之前新領土□□事件仍歷歷在目,人們也不難猜測,中央政府是在追查此次事件背後的煽動者。
也因此,監察廳的行動倒是沒有給事件無關者帶來無謂的恐慌,畢竟這些監察長行事比起二十多年前來早就有寬和得多了。
至於娜塔莎公主,在那一天早上便接到皇帝宣召其入宮的手諭,在禁衛軍的“護送”下進入皇宮,此後便傳出了公主抱病在宮中休養的消息。
當然,實際的情況並不是這樣——震怒的皇帝甚至連娜塔莎公主的面都不願意見,在禁衛軍名爲“護送”實則是“押送”她到了皇宮之後,便將她拘謹在原先的寢宮裡,佈下嚴密的守衛,斷絕了她與外界的來往,變相地將她軟禁起來。
然而這樣的處置其實不過是暫時的權宜之計,已經出嫁的公主是不可能一輩子躲在孃家的宮中養病的。
知曉內情的人們以爲皇帝總會對公主作出一個明確的裁斷,是就這樣讓公主病下去或者乾脆病逝,還是將小懲大誡解除公主的軟禁。然而一個多月過去,柯依達的軍務已經整頓得差不多,娜塔莎公主卻已然仍在養病中。
的軟禁。然而一個多月過去,柯依達的軍務已經整頓得差不多,娜塔莎公主卻已然仍在養病中。
關於公主的病情,也滋生了新版本的傳言——娜塔莎公主藐視國防部的逮捕令,包庇自己的情人,不僅觸動國法,而且令皇室蒙羞,因而惹得皇帝震怒,將她招入宮中軟禁起來。
終於驚動公主名義上的夫婿,阿修比男爵匆忙進宮,請求皇帝寬恕公主的錯誤,允許自己帶妻子出宮。
“他倒是個仁厚的,娜塔莎平時對他沒有好眼色,出了事情,他倒肯替她來求情。”皇帝自然是沒有同意男爵的請求,只是好言安撫了一番便令他退下,事後提起來卻也免不了感慨。
“凱特里安家族家風嚴謹正直,若是因此受到連累,倒真是可惜了。”柯依達對這位溫良謙和的男爵印象尚佳,凱特里安家族雖是娜塔莎的夫族,但就她調查的結果來看,在這次事件中,竟是意外的身價清白。
她擡頭看着皇帝並不算好的臉色,微微嘆了口氣。
正是傍晚時分,日頭已經沉沉墜落到地平線下,深藍色的夜幕徐徐降下,精緻的宮燈點亮宮殿長長的迴廊。
一頓晚餐吃的食不知味,看得出皇帝胃口不佳,而柯依達本人也實在沒有太大的食慾。
“其實我早就想問了。”她皺了皺眉,似乎是斟酌了許久的樣子,“娜塔莎已經‘病’了一個多月,謠言已經越來越多,陛下究竟是怎麼打算的呢?”
是這樣讓她病下去,斷絕後患,還是就這樣一筆勾銷?
如果是後者,不要說柯依達絕不容許,皇帝本人也不見得同意。
然而皇帝若是想幹脆一點永訣後患,就不至於拖延那麼長時間了,柯依達坐在餐桌對面,看着等下皇帝以略顯疲沓的臉——當年叱吒風雲的年輕皇帝終究還是老了,殺伐決斷多年到底還是有不忍心的時候。
皇帝長久地沉默着,依舊俊朗的五官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隔了很久方纔挫敗似的垂下眼瞼,長長嘆息了一聲:“朕很失望。”
這是這些日子以來,皇帝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內心的情緒。
柯依達大抵是能夠了解這種心情的。
皇帝對於自己的長女感情複雜,並絕不至於絕情。他一手安排女兒的婚事,便是希望女兒能夠安享富貴,遠離政治,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但偏偏事與願違,娜塔莎不但性格倔強,更與她母親一樣有着強烈的權欲和野心,生生辜負皇帝一片苦心。
再退一萬步講,有野心,有權欲也未嘗不可,獲得權力的道路千千萬萬,可她卻選擇了最差勁最低級的一條。
妄圖動用蟄伏多年的舊門閥勢力,將帝國多年來的改革成果付之一炬,這纔是皇帝最不可容忍的!
柯依達深深吸了口氣,望着眼前眉目仍然英挺卻已然有幾分蒼老神態的兄長,竟然有幾分不忍。
“事情的真相外界還並不清楚,如果陛下有心要維護她的話,也不是沒有餘地。”
皇帝似乎有些訝異她的態度:“柯依達,朕以爲你會要求朕嚴懲纔對。”
“虎毒尚且不食子,爲人父母的心情,我也是懂的。”柯依達說完這一句,竟然有些淡淡的哀傷,索性別開視線,不動聲色的垂下眼瞼。
皇帝看着她,卻是若有所悟般,隔了許久,方纔低低地笑起來:“這段時間,朕還再想,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纔跟朕說實話。”
柯依達聽出他言外之意,擡起眼來,倒是看不出一絲驚慌,只帶着幾分無奈地擡了擡脣角:“說不說又有什麼區別,反正也不打算認回來。”
皇帝的神情微微一滯,輕輕嘆了一聲:“柯依達……”
“那孩子的身份,只會引來更多的是非。”
柯依達將目光投向窗外深遠的夜空,眼神空曠寂寥。
“我不需要他平步青雲、出人頭地,只想要他現世安穩,不再承受戰亂之苦,可是造化弄人,他終究還是走上那條路,這些年在戰場上出生入死,在刀口上求生,日日夜夜都叫我膽戰心驚,可事已至此,我也只能在旁邊看着,免得他不小心走錯路,把自己搭進去。不能相認固然痛苦,可他能夠活着已是上蒼的眷顧,又怎麼能要求更多?”她的聲音略帶沙啞,平緩如波瀾不驚的湖面,“所以,皇帝哥哥的心情,我大概也能夠理解。”
察覺到她換了稱呼,皇帝眼底微動。
他已經不記得從什麼時候起,柯依達已經很少再這樣叫自己,歲月如流水匆匆而過,他們反而沒有了年輕時候的隨性和銳氣,反而多了禮貌的疏離。
皇帝心知,她已經很久不在人前流露出脆弱的神情,說出這番話來不僅僅是真實感情的流露,更是經過深思熟慮——她向自己坦白亞伯特的存在,爲的是證明自己的忠心,打消自己的疑慮,而同時也明確表明對於那孩子的態度,甚至,不惜以娜塔莎之事換取自己一個承諾。
“柯依達,你是要與朕做交易嗎?”
波倫薩皇帝苦笑了一聲,柯依達的心思縝密他不是不知道,只是被她這樣用在自己身上,他到忽然又覺得有點悲哀。
柯依達收回視線,看着對面皇帝喜怒不辨的神色,只淡淡地道:“陛下,將心比心。”
“算了。”皇帝嘆息了一聲,其實仔細想想卻也怪不得她,突然知道當年有着亞格蘭皇族血統的男孩仍在在世時,他在驚訝之餘又何嘗沒有隱隱的擔心?
“那個孩子,安瑟斯倒是提過了好幾次。”他道,“什麼時候帶過來,讓朕見見吧?”
“再說吧。”柯依達沒有馬上答應,“從小沒人管教,性子太惡劣,怕衝撞了陛下。”
“你——”皇帝一口茶差點噴出來,重重地放下手裡的茶盅,壓抑了許久的不滿終於爆發出來,“朕還能自己的外甥過不去麼,你護他也護得也太過份了吧!”
柯依達看着他,心裡卻是鬆了一口氣——至少目前爲止,皇帝對於亞伯特的存在,並沒有太大的惡意。
她失笑般的勾了勾脣角:“比起這個,陛下不覺得有件事要早做決定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