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義學,賈代儒書房。
代儒老太爺的書房,相較學堂的陳設還要樸素的多。一張用了多年的書桌早已不復當年的色澤光亮,探手拂過散發着紅木清香的岸面,柔滑的觸感可知主人同這張書桌相伴了長久的一段歲月。書桌上還有一個隨意插着幾卷字畫的筆筒,同樣是斑駁陳舊。
靠窗有榻,是主人平日休息的地方。榻邊有書架,書房主人醒時倚窗讀書,倦時與書同眠。
陳舊書桌與斑駁筆筒渾然一體,同呼同吸訴說着外面世界變化的太快,但這裡多年如故,這裡的人也多年如故。
書房裡的一桌一椅都透露着樸素二字,唯獨壁上掛着的一幅書畫不同凡響。賈代儒平日裡最爲寶貝小心,就連其孫賈瑞都從來不敢觸碰。
這幅《孔聖像》出自唐代畫聖吳道子之手,早年由代善老國公贈與代儒。
代儒同代善是同宗兄弟,兒時玩伴,手足情深。代善邊疆抗倭回京那年,有士子領國子監學生奉《孔聖像》以表榮國公爲國戍邊之辛苦。代善便將這幅《孔聖像》贈予代儒。
後有代善撒手人寰,代儒睹物思情,每每見了這幅字畫,都頗爲悽憂,心裡默唸感懷代善。
賈代儒添賈環同坐於臥榻,一一諮問賈環經義詩文,賈環則恭聲答來。賈瑞低頭無聲退出書房,心裡頗有幾分吃味。賈環來之前,賈代儒的臥榻何曾有人能安坐的住。太爺待這賈環不可謂不好,何曾見過太爺這般溫言細語的教誨學生。賈環來後,賈瑞愈發覺得自己不像是太爺的孫子,倒是賈環纔是親生的孫兒。就連那副貴重非凡的《孔聖像》,太爺也捨得給賈環取下來看。
只是賈瑞一想到坐在太爺對面的賈環,心裡又不由打了個寒顫,慶幸坐在那兒的是賈環而非自己。
太爺對賈環的學業愈發的嚴苛,太爺考教的內容之深、範圍之廣,他自覺是答不上來。兩人對答的細則讓他屢屢有恍然大悟之感。
對賈環,他並沒有什麼不滿,其實還有頗有幾分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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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代儒平日除卻教授一些禮法、或是多上幾句仁德相關的字句,大多是由着族裡那些孝子賢孫玩鬧。他無心管教這些膏粱子弟。
直到見着了賈環,每次見賈環,他總能看見幾分賈代善幼時的模樣。代儒幼時便人如其名,喜愛看書。族裡子弟多是喜愛好勇鬥狠之流,自然不甚待見賈代儒,獨獨賈代善帶着小代儒讀書頑耍,多有關照,一直到了長大,依舊好的像親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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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代儒凝目看着對坐的這個小小蒙童,心中除卻濃濃的喜愛,更多的是驚異。從自己開始給賈環開小竈以來,幾月時光,他如同一口望不見底的深井,將自己所授吸收的乾乾淨淨。時而提出的問題,連他也要苦思冥想良久,猶豫不定難以給出答覆,唯恐誤人子弟。
人言賈代儒學問中平,中平即平平無奇。代儒常常自憐時運不濟,下場數次,屢試不中。近日教授賈環,屢有力不從心之感,自恐耽擱了賈環。是以與至交老友書信多封,商談賈環進學之事。書信未果,相約明日於方記酒樓會晤。
賈環見夫子良久無聲,面含憂色,並未出聲提醒。只是坐正身子,微微低頭,靜心守神。
賈代儒回過神來,微微咳嗽兩聲道:“賈環,你這些日來,學業頗有進益。這樣,明日你隨我去方記酒樓見見我的一些老友,叫他們考教你一番。”
賈環知這是叫自己退下了,起身行禮道:“是,夫子。”
賈代儒點點頭:“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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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環坐在趙國基駕着的馬車上,暗自思慮。他雖不知老太爺爲何對他如此看重,如今居然要帶他出去參與故交老友的茶會。這意味着自己已經到了可以從賈代儒門下出師的地步了。但他明白,這位老人家對自己的好是純粹的。賈代儒對他無所求。
不說自己僅僅是榮府一庶子,日後無緣榮府的爵位,絲毫沒有可以圖謀的。老太爺自然也不會是圖謀他姨娘趙姨娘的錢財。
如若賈代儒是貪財之人,便不會過得如此清貧。賈環輕輕搖了搖頭不再多想。
本心上,賈環對這位老者,是尊敬且親近的。他是個純粹的讀書人,也許他有些迂腐,但他很誠摯,他的目的只是想讓賈環讀好書。
賈環師從賈代儒,存心揣摩實屬不該,賈代儒於他有恩。賈環暗自警醒自己,以後要同賈瑞一起爲賈代儒奉茶研磨,養老送終,方纔不負這番真摯師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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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國基駕着馬車行至榮府正門,自角門進去,行至東院,又與賈環告別一番,便駕車往馬廄去了。
賈環目送趙國基離去,輕笑了番,才步入了東院,往趙姨娘的院裡去。將將進院,卻見着一個脆生生的身影站在簾前。這是賈母近來賞給黛玉的丫鬟鸚哥,如今應當是叫紫鵑了。
紫鵑忙上前招呼道:“三爺回來了。”又搶先幾步給賈環打起了簾子。賈環見着紫鵑在這,便知黛玉想來是在屋內。同紫鵑喚了聲:“姐姐好。”便入了裡屋。趙姨娘的屋裡雖然是沒什麼名貴的物件,但普通的屏風還是有一架的。繞過屏風,便見着一個纖瘦嬌柔的身影坐在茶桌前。不是嫺靜似姣花照水的林妹妹又是誰呢。
黛玉正喝着茶,擡目見着了賈環,高興的放下了茶盞起身相迎,面上笑靨如花:“環兄弟來了。”
賈環不由低下了眉眼,不敢直視,於他心裡,黛玉從來都是一個嬌弱如風中飄絮的女孩子,何曾見過如此陽光燦爛,活力逼人的林妹妹,自然難以招架。
賈環低聲笑道:“我方纔想我莫不是走錯了院子,跑到林姐姐的院裡去了。”黛玉噓着一雙如同秋水的眸子瞪了賈環一眼:“難道環兄弟不樂意我來。”
賈環忙擺手賠笑:“怎麼會,盼都盼不來,哪裡敢不樂意。”
賈環伸手擦了擦頭上的虛汗。這纔多大年歲,就可見日後禍國殃民。
這個兇巴巴的嗔怒眼神,常人哪裡承受的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