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山哥哥。”輕輕推開的門後露出婀娜身影,赫連茗湮輕輕喚了一聲,將書案前扶額小憩的柏山叫醒。
“綺羅?快進來,外面還下着雪吧?”柏山急忙起身把赫連茗湮請進,隨手將火盆挪到赫連茗湮身邊,面上少許擔憂,“薩琅好些了麼?聽大夫說他傷口很深,回來之後一直昏睡不醒。”
赫連茗湮嘆口氣,勉強露出笑容:“堂兄已經醒了,那箭傷雖深卻沒能傷及要害,算是撿了條命,不過大概三兩個月內堂兄沒辦法再上陣,所以特地讓我來向柏山哥哥道歉。”
一場猝不及防的突襲,一羣混入交戰軍中突然出手的江湖人士,無從預料的變化讓薩琅險些喪命;也正因爲副指揮使薩琅忽而倒下使得三軍大亂,那一戰,霍斯都帝國輸得十分狼狽。
柏山面上沒有責怪之意,疲憊亦無從隱藏:“要道歉也該是我向薩琅道歉,把你們兄妹牽扯進來的我纔有錯,倘若他有個三長兩短,回去後我要如何向音朵郡主交代?說實話,就算薩琅的傷沒事,我也不敢再讓你和他貿然出現在沙場上了,淵國那些所謂的江湖中人實在可怕,拼起命來防不勝防。”
“這是他們所信奉的道義,與我們沒什麼不同。”低下頭,赫連茗湮把弄着書案上一封封書信,娥眉微微蹙起,“北陲那邊也不順利嗎?沒想到短短一月情勢急轉,如今竟是我們處於劣勢了。剛纔來的路上我遇到軍需官,他還讓我幫忙轉告柏山哥哥一聲,過冬的物資我們先前並沒有準備充足,如果南慶國補給再送不過來,我們很難拖太久。”
糧草是三軍命脈,有關糧草的一切信息都備受柏山關注,而赫連茗湮帶來的消息顯然不怎麼令人愉快,以至於柏山合歡面色愈發緊繃,年輕健康的面龐下怒氣隱隱流動。
“根本不能指望南慶國那些奸詐的傢伙,之前說好會給我們提供足夠物資,結果上次他們送來的糧草叫什麼?一擔米里摻了半擔砂,就這種東西還敢壓着逼我們付銀子……中州人果然頑劣不堪,毫無誠信可言!”
赫連茗湮苦笑:“南慶太子一肚子火氣只想報仇,可他完全沒有能力管理偌大的國家,那些負責糧草輸送的官員只顧着中飽私囊,根本不會聽從太子的命令。不過現在想想,能有摻砂的米也算不錯了,自從月前墨情帶着一羣江湖人士偷襲燒了我們大半糧草輜重,軍中將士們一日三餐便被迫減爲兩頓,還都是幾近發黴的乾糧,早就見不到米麪。再這樣下去……”
剩下半句話赫連茗湮沒有直說,柏山心裡卻如明鏡一般。
沒有糧草,再強大的軍隊也要吃敗仗。
暗暗生了會兒氣,柏山幾許惆悵:“我原以爲中州那些什麼俠士劍客之類不過是些不守法的暴徒,沒想到我們竟吃虧在這些暴徒手上。說實話,綺羅,那天遠遠看到他們恣意殺戮,我心裡居然有幾分畏懼——他們一個個都彷彿會飛天遁地似的,殺起人來連眼都不眨,往往能以一敵十甚至更多,這種人,還稱得上是人嗎?幸而我們要對付的大淵軍隊並非人人如此,不然,這場仗我們早就慘敗。”
赫連茗湮似乎有些走神,並沒有仔細聽柏山的話,直至柏山連着叫了她兩聲方纔如夢初醒。
“怎麼了,綺羅,是不是太累不舒服?”
輕輕搖頭,赫連茗湮欲言又止,躊躇許久才小心翼翼試探開口:“柏山哥哥,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們放棄繼續進攻淵國會不會更好些?打了這麼久,我們的將士折損非常嚴重,倘若過冬物資糧草再跟不上,不知道還要有多少人因此而死去。”
柏山頗爲意外赫連茗湮的建議,皺起眉,卻沒有爲此發火。
思忖片刻後,柏山無力擺擺手:“怎麼可能說撤就撤、不戰而敗?這樣回國,那些老頭子必然不依不饒嘮叨沒完。”
“長老們說什麼是他們的事,何必在意?那時柏山哥哥不是也這樣勸我不要理他們的嗎?”赫連茗湮仍不放棄,表情誠懇,“我們是異地作戰,對糧草的依賴相當大,墨情他們偷襲一次吃到甜頭,必然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直至我們彈盡糧絕。柏山哥哥不妨回頭想想我們的初衷,不是說好只要奪回被侵佔的土地,讓在淵國流離失所的族人重新回家嗎?可現在,我們越走越遠了。”
赫連茗湮的話無從反駁,令得柏山一陣沉默,對話自然難以繼續。
過了好半晌,柏山才疲憊嘆口氣:“我會考慮這些問題,給我些時間。”
忽地想起什麼,柏山又面露緊張之色:“對了,綺羅,最近你要多加留心,我很怕那些被逼的淵國人偷襲糧草不成,調轉矛頭把目標指向你。薩琅受傷不能亂動,把你託付給其他人我又不放心,你只能自己警惕些了。”
“我會照顧好自己,柏山哥哥也一樣,你是主君,對霍斯都的子民來說,柏山哥哥平安無事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離開柏山住處時,赫連茗湮注意到門口守衛微微失望的眼神,暗自苦笑,緩緩搖頭踏着沉穩步伐離開。
她很清楚有關自己和柏山的流言蜚語,或者該說是某種令人啼笑皆非的奇怪願望,也不止一次有人向她問起,是否會成爲柏山的皇后。
起初赫連茗湮會乾脆利落否定,有時還會和親近的人說起,她心裡有着另外一個永遠不可能再續前緣的男人;不過到了後來,赫連茗湮再不會這麼做,並非因爲她對溫墨情的感情漸漸淡薄,而是她發覺,也許這種選擇對霍斯都而言更加有利。
柏山信任她,她也是如今霍斯都朝內唯一有能力輔佐柏山的女子,他們在一起,這不是理所當然嗎?
儘管,那與幸福毫無關係。
冬季的月色比其他季節更加清冷,大營邊,赫連茗湮停下腳步,仰頭望着峨眉彎月,那種微涼光芒似乎從眼眸一直落進她心底。
“剛剛柏山哥哥才提醒過我,沒想到這麼快你就來了。”低頭嘆息,轉身時赫連茗湮眉梢清淡,仙姿雍容,脣角噙着的笑意在溫墨情身影闖入視線那一剎輕輕綻開。
“你早該猜到我會來。”
“是啊,你可以不理會青蓮王的事,卻絕對不會對離憂的病症坐視不理,也只有爲了離憂你纔會來見我。”寂寥淺笑,赫連茗湮撩過耳邊髮絲,側頭看看大營外茫茫雪原,“陪我走走吧,在這裡說話不方便,會讓我覺得很悶。”
溫墨情不置可否,雖未給出明確答覆,仍舊在赫連茗湮轉身後緊緊跟隨。
“我勸過離憂,讓她隨我回霍斯都找巫祝解除蠱毒,可是她不肯,無論如何也要留在大淵。我知道她是爲了你,同樣,你也是爲了她纔會來找我,不惜冒險單槍匹馬闖進敵方大營。”
赫連茗湮語氣平和,相較之下,溫墨情則多了一份冷淡:“我能爲她做的事還有很多,遠遠超過你能想到的。今日來我只想問你一句實話,離憂身上的蠱,是不是隻要回到霍斯都就能解去?”
“哪裡有那麼容易?”雪色與月光之間,仿若謫仙臨時的仙子微微苦笑,“那時我年紀還小,許多事記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當時族中長老特地從巫族請來年長巫祝給離憂落蠱,之後不久巫族被先王驅散,族中人各自零落,蹤跡難尋。如今十年已過,當時落蠱的巫祝是否還在人世,到哪裡才能找到他,一切都是未知。”
如果言離憂身上的蠱毒很容易解開,赫連茗湮沒必要如此焦躁。來此之前溫墨情就對這問題的答案沒抱太多希望,聽到後倒也不覺得怎麼失望沮喪,只沉默少頃,而後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墨情!”伸手抓住溫墨情衣袖,赫連茗湮終於有些許平淡之外的表情,“墨情,離憂一定很聽你的話,就算我求你,你勸勸她跟我回去好嗎?我不想眼睜睜看着她死,事到如今,我就只有她這麼一個最親近的親人了!”
手指輕輕一動,溫墨情蹙起眉頭:“她跟你回去有用麼?既然你不能確定回去就能救她,那麼是你帶她回去還是我帶她到霍斯都沒什麼區別。倘若你真的想幫離憂,不如奉勸你們主君早些收兵撤回霍斯都帝國,這樣我還能早一點帶離憂去尋找什麼莫名其妙的巫祝。”
赫連茗湮微微驚詫:“你帶她去?”
“又不是陰曹地府,我怎麼就不能去?”溫墨情笑容冷然,“即便是陰曹地府,只要能救她,我一樣負劍去闖,沒什麼區別。”
溫墨情對言離憂的情誼有多深,赫連茗湮根本沒有懷疑的打算,正相反,這樣堅定的回答令她從迷茫中看到一絲希望,連眸中那道就快熄滅的光澤也重新燃起。
“我竟忘了,除了我之外,一樣有人會爲離憂甘願奔波。”深吸口氣,赫連茗湮認真與溫墨情對視,“巫族被驅散多年,想要尋找十分困難,我會盡可能派人四處蒐集消息,提供有用的線索給你。但願上天保佑,在離憂的蠱毒無法挽救前能夠找到解蠱方法,至於撤軍……這不是我能做主的事。”
溫墨情沒有讓交談繼續下去,在他看來,完全沒有這個必要。
如今言離憂的生死於這場戰爭的勝負息息相關,那麼他就又多一個理由,非要將霍斯都帝國驅逐出中州不可了。
“茗湮。”
意料之外,溫墨情開口叫了赫連茗湮的名字,且是用她曾經熟悉習慣的語氣,只是太過生硬冷淡。赫連茗湮陡然愣住,難以置信地擡頭看向那道堅毅背影,等來的那句話,她不知該喜還是該憂。
“任何能救離憂的機會我都不會放棄,但若到最後我還是沒能守住她,我會不惜一切,讓霍斯都帝國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