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頭離京之時,聽聞太保潘滔去世了,不由地有些唏噓。
滎陽潘氏和潁川庾氏走得很近,但虎頭和潘滔的孫子潘誕關係很好。
潘誕比他大五歲,但兩人自小多有來往,經常一起出遊、打獵、賞樂。正因爲如此,潘誕沒有遵從家族的政治傾向,而是投身燕王府,出任左常侍,目前在幽州配合郡縣官員清查食邑戶口。
當然,現在他要回家守孝了。
虎頭臨時推遲了行程,上門祭拜一番,這才轉道北上。
護兵已擴充到四百人,新增的多爲陳留、河南二郡府兵子弟。
親王的名號還是很好使的,豎起大旗就招募到了幾百人,且還都是有一定武藝、戰爭基礎的精壯。
而對右驍騎衛、左金吾衛府兵而言,燕王也幫他們解決了家裡丁口過多的麻煩,讓這些子侄有個去處,可謂雙贏。
途經上黨時,劉閏中設宴款待了一行人,席間又讓女兒出來敬酒、獻舞。
好傢伙,送邵勳沒送出去的女兒們,又想送給燕王,胡人還真是不講究……
虎頭謝絕了。
他在上黨逗留了幾天,一方面補充食水,養一養馬匹,另一方面也在觀察上黨民情。
舍人郭時是太原人,他看得最清楚:“多了很多學堂。僕往日聽聞岢嵐、平陽、太原等胡人較多的郡縣設有郡博士、縣博士,招收郡縣胡漢子弟讀書,每間學堂數十人。現在上黨也有了,幾乎每個縣都有琅琅書聲,假以時日,胡風漸消,華風漸濃,民情定然大爲改觀。”
虎頭嘴裡嚼着半根乾酪,聽完說道:“我看哪,劉閏中等輩起大宅、過士族生活作用更大。所謂上行下效,稍微有點錢的氏族頭人、部落大人看了,會不效仿?”
“大王說得是。”郭時笑道:“太原郭氏久歷戰亂,爲保家門不墜,族人散於太原諸縣乃至魏郡,很多人家業早就不成了,不過有點祖上的遺澤底蘊而已,就爲胡人酋帥傾慕,爭相效仿。衣服換了,髮飾換了,子侄輩們也在學夏言,再編個族譜,過上幾十年,怕是沒人分得清他們是漢人還是胡人了,除非劉閏中這種長相迥異之輩。”
“長相再不同,混居幾代人,我看也差不多了。劉閏中都後悔讓前兩個兒子娶部落大人之女了,晚生諸子,基本都聯姻幷州士族、豪強。昨日成婚那個,娶的誰來着?”虎頭問道。
“曹魏真鄉侯申儀之後。”郭時答道。
申儀原爲蜀漢建信將軍、西城太守,降魏後被封爲真鄉侯,其子申哲在青龍年間任上黨太守,於是落籍此地。
到了這會,申氏已經不再名列士族譜牒,不過該族走武力強宗的路子,在壺關縣有塢堡莊園。
劉閏中雖然是當朝侍中,到底還是爲其高鼻深目的西域胡血統自卑,大士族也看不起他,於是只能聯姻小士族、破落寒門乃至祖上是士族的地方土豪。
之前嫁女給太原孫氏,嫁妝之豐厚讓人震驚,可能也有想出一口氣的想法——你們老覺得我是沒有底蘊的新貴,那我就砸錢給你們看!
作爲盤踞上黨百年的地方實力派,劉閏中聯姻本地土豪也很正常,以前人家可能還看不上劉家呢。
“壺關申氏、屯留鮑氏、屯留崔氏、潞縣馮氏等,不是嫁女就是娶妻,可見劉閏中心志。”虎頭笑道:“雖說都是破落戶,但劉閏中覺得好啊。”
郭時忍不住笑了,燕王真是不給這些上黨本地豪族面子。
說實話,他也覺得這些上黨豪族質量比起其他地方的要差很多,很多人祖上光鮮,現在真的敗落了,而且族譜也未必是真的。
比如那潞縣馮氏,祖上一竿子支到韓國上黨太守馮亭,也不知真假——此人就是秦趙長平之戰的直接導火索。
度田之後,這些豪族日子更加難過,與劉閏中聯姻是必然之事。
說難聽點,羯人是上黨主體人口,漢人還沒第二大民族烏桓多,他們也需要強援。
“有沒有看他們以何爲業?”虎頭又問道。
“看了。”郭時答道:“羯人、烏桓人、匈奴人居然在修陂池。”
提起這事,郭時總有種幻滅感。
以往說匈奴人種地,但人家是“靠天收”,牧業也沒放下。甚至於,糧食種植可能僅僅只是補充,讓他們能夠度過災荒之年,不至於人口大量損失。
但現在顯然是要往更精細化的農業種植方向發展了,這是朝廷力推的,同時也是他們自己選擇的。接下來幾年,他們放在種植業上的精力會越來越多,放在牲畜上的精力會越來越少,漸漸讓農田成爲其主要收入來源,畜牧業收入佔比逐年走低。
這個趨勢已然不可逆轉,帶來的影響是深遠的,虎頭就很清楚——
“幽州廣寧郡的烏桓部落如何解體的,上黨的羯人部落就會怎樣解體。”只聽他笑道:“以後怕是沒有部大了,只有羯人塢堡主、莊園主。氏族頭人轉爲縣鄉豪強,部落大人也會變成豪強,漸漸就不再相互隸屬了,朝廷委派的太守、縣令便可以直接管制。”
“殿下英明,才情無人可及。”郭時真心實意道。
虎頭作勢要打他,郭時頭一縮,沒敢躲。
虎頭收回手,道:“走吧,去平城。催一催那些送糧的隊伍,別耽誤了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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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上黨北上,很快就進入了太原郡。
這是個府兵味很濃的地方。
右金吾衛九千六百府兵及部曲,總計近四萬戶家庭,構成了太原諸縣的主體人口。
曾經不可一世的豪族先被戰亂摧殘,戰後又被清算打壓,個個灰頭土臉。度田之時,想反抗都反抗不起來,畢竟右金吾衛一家出一丁,理論上可以出動接近四萬名富有戰爭經驗的軍士,破落的太原豪族完全沒有抵抗的能力,更沒這個念頭。
太原太守、元城縣侯邵光又是宗室,多年前就坐鎮晉陽,爲邵樑王朝看護着這座京北重鎮。
虎頭在此又逗留了數日。
期間抽空去了西邊的樓煩等縣走訪,看看胡人聚居區域是什麼樣子。
他甚至還招募了上百名精於騎射的匈奴人,作爲王府護軍中的弓騎兵。
總體而言,同樣是因爲府兵的存在以及強大的威壓,生活在山區牧場上的胡人都還算老實,且如岢嵐郡一樣,慢慢養成了春天種地,然後上山放牧,秋天再回山下過冬的習俗,正所謂耕牧並舉是也。
基本上,絕大部分部落在山下都有一小塊份地和簡陋的房屋、牲畜欄,編戶數字也越來越多,朝廷慢慢能管得到這些部落的中下層了,而不是像曹魏、司馬晉時期只能與部落上層打交道。
虎頭越看越感慨,府兵真的是鎮國利器。最重要的是他們還很能打,如果善加維護,這一套大概能用上百年。
他也更加能理解父親爲何要千方百計遷出府兵餘丁了,目的就是讓府兵家庭能維持土地不被分割,儘量爲這套制度延壽。
於是乎,他也在此招募府兵子弟,得二百餘人,悉數編爲護兵——燕王護軍現在已有步騎七百餘人。
七月初三,一行人越過石嶺關,進入新興郡境內,然後過雁門,進入馬邑。
途中,虎頭照例收編百餘名新興、雁門二郡府兵子弟。
七月十五,衆人抵達了平城,代國輔相王豐親來迎接——至於王夫人,她帶着一兒一女及代公拓跋什翼犍去涼城國避暑了。
“王公,三十萬斛糧、四萬匹絹乃朝廷所賜,望公好生使用。”入城之時,虎頭看着滿臉欣喜之色的王豐,輕聲說道。
王豐連聲應是,不過還是有些不以爲然。
一個十六歲的貴胄小子,能懂多少事?這糧帛是拿來收買內部酋豪,分化反對力量,維持王家統治的,畢竟現在草原局勢又有了新的變化。
小小少年郎,也懂此中內情?
不過,人家畢竟是大梁燕王,外祖父還是丞相王衍,卻是不能得罪的,因此王豐的態度很好,只聽他問道:“不知陛下可還有吩咐?”
“拓跋景何在?”虎頭問道。
“在涼城。”王豐回道。
王夫人爲邵勳生了兩個兒子,長子元真已經六歲了,現在還在洛陽,與諸皇子公主們一起接受教育,涼城國則交給臣屬打理。
該國有五萬多人,基本上都是多年前平亂時俘虜的各個部落老弱婦孺,打散後混編,重新形成了一個部落,號爲“元部”。
次子於去年十月降生,取名拓跋景,按虛歲算,已然兩歲,實際只有九個月大。
不過,拓跋景雖小,代國已在商議其封爵了。
毫無疑問,這又是一場風波,於是纔有了虎頭押運三十萬斛糧、四萬匹絹來此之事。
虎頭當然知道自己是來爲阿爺擦屁股的,他不介意,更想逗弄一下那個新弟弟,一定很好玩。
當然,假弟弟拓跋什翼犍更好玩,虎頭也不會放過他。
“我過幾日要去一趟涼城。”虎頭說道。
“我這便遣人稟報太夫人。”王豐點了點頭。
虎頭一勒馬繮,撥轉馬首。
“殿下這是要去哪?”王豐詫異道,他都已經在準備酒席了。
“單于都護府。”虎頭言簡意賅地答道:“飲宴什麼時候都可以,此事更爲緊要。若出了岔子,回洛陽後怕是要被我父吊起來打。”
說罷,策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