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邵瑾已經來到關中一段時日了。
一開始在馮翊,查了查修建在黃河岸邊的幾座邸閣。
馮翊以及對岸的河東絕對是這一片最富庶的兩個地方,定都長安者,經常需要這兩地運糧進京,緩解一時的糧食緊張,故黃河兩岸的高處修建了好幾個邸閣,存糧接近二百萬斛。
查來查去,大問題沒有,小毛病還是不少的,不過邵瑾引而不發。
司農寺、地方郡縣的官員們苦着一張臉,想要湊上去說些什麼,卻都被擋下來了。這個時候,他們知道自己有把柄被捏住了。
把柄不大,不至於重罰,但卻很煩人。
尤其是造反“老區”馮翊郡,因爲頻繁的戰亂,賬目一塌糊塗,地方上的胡人離心離德,怨恨滿腹——馮翊郡在晉武帝年間戶口是七千七百,也就三萬多人,這當然是個假數字,但晉末時馮翊氐羌十餘萬衆騷動,可見此郡成色,不知道的以爲是外國呢。
鎮西幕府參軍、馮翊太守綦毋元以下,對此都躁動不安,好在秦王離開之後,右常侍魯尚留了下來,與衆人“親切交談”。
魯尚出身扶風魯氏,乃秦王國人。他的身份讓一衆關西將佐安下了心,隨後一番安撫的話語說完,衆人不再疑神疑鬼,知道秦王只是小小敲打一下,讓他們不要忘了本。
離開馮翊之後,邵瑾在北地、新平、上郡、雕陰的山溝溝裡轉了一個多月,及至八月上旬才前往長安。
金正對此大爲光火,但沒辦法,派了整整三千步騎前去護衛,連帶着邵瑾帶過來的二百王府護衛、邵勳撥給他的幽州突騎督一千五百騎、右羽林衛府兵二千四百人,在幾個郡四處巡視,比其他幾個兄弟威風太多了。
當然,關西情況不一樣,形勢太過複雜,這是主要原因。
若無精兵猛將護衛,萬一某個酋帥鋌而走險,擊殺秦王於關中,事情可就大發了。
邵勳爲了安撫自己的小嬌妻和潁川士族,不知道多少人要人頭落地,整個雍州估計都要被犁一遍,金正也可以解職回家種地了——若遇上心胸不夠寬廣的君主,直接找茬殺了他也不無可能。
八月十五,邵瑾抵達了長安附近,進駐阿城,檢查武庫。
第二天,金正帶着幕府長史甄駢、主簿李明、從事中郎辛恕、鎧曹掾傅詠、西曹掾嚴武等人至阿城,拜會邵瑾。
幾人中,甄駢算是金正心腹老人了,在河北作戰時結識,以賓客起家;
李明出身襄城寒門,族姐李氏乃金正正妻;
辛恕是隴西人,劉漢降官;
傅詠出身北地傅氏,其父傅暢原爲鎮西幕府長史,已經病逝;
嚴武是武學生,陳縣人,流民之後。歷任白超(塢)尉、河清丞、解(縣)令,經驗還算豐富。
幕僚們都騎着馬,身後跟着大羣甲士。
邵瑾放眼望去,大約有五百人上下,皆着筩袖鎧,器械齊全。
鎧甲有些舊了,胸前鐵片邊緣翻卷着破損痕跡,有些地方甚至還有暗紅色的血跡,似乎怎麼清理都弄不乾淨。
腕甲纏着麻布,手掌寬厚,指節粗大,老繭凸起,此刻正以獨特的手法扣着刀柄或槍桿,隨時可以劈砍、突刺,幾乎已經成爲身體本能。
頓項上則是黝黑的面龐,面容平靜無比,偶爾見到幾個人額角有疤痕,昭示他們過往的經歷似乎並不像此刻表現得那樣平靜。
這是一羣在血與火裡滾過多回的殺才武夫。而他們的身份卻是金正的親兵,由此可推測這位鎮西將軍到底是什麼風格。
邵瑾早就聽聞金正早年身先士卒,經常率精兵突陣,換得滿身金創,此言看起來不假。
思及此處,立刻帶着王府屬吏上前,笑道:“鎮西將軍來此,有失遠迎。”
金正翻身下馬,手執馬鞭,遙遙行了一禮,道:“殿下言重了。”
說罷,舉步上前。
他的身材矮壯敦實,但穿着鐵鎧時,整個人像是一頭橫着長的鐵甲猛獸,極有壓迫力。
這就是兇名播於雍秦二州的“鎮關西”啊。
邵瑾壓住心中的不適,上前拉住金正的手,道:“往日經常聽陛下提及鎮西將軍,今日一見,果然帶得一手好兵。”
他是邵勳的兒子,金正是邵勳的學生,故兩人雖然年紀相差很大,卻是同輩。
金正沒有在意邵瑾示好的話,只問道:“器械可有短少?”
說到此事,邵瑾臉色一正,招了招手。
秦王中尉陳逵立刻上前,身後跟着幾名王府護兵,押着一人。
金正看向陳逵。
陳逵拱手道:“好教金督知曉,此人已經承認,盜賣弓梢十把、箭千支、環首刀五十柄。”
金正看向此人,原來是阿城武庫一小吏,遂問道:“可屬實?”
小吏看到金正就雙腿發軟,顫聲道:“將軍饒命啊,僕博戲輸了錢,一時糊塗。”
“斬了。”金正不再廢話,揮了揮手,說道。
幾名親兵上前,從王府護兵手裡奪過小吏,拉到不遠處,手起刀落。須臾,一人捧着血肉模糊的頭顱,單膝跪地,獻給金正。
金正沒有接,只看向站在不遠處,臉色發白的武庫令。
驀地,他快步上前,拿着馬鞭劈頭蓋臉打下。
武庫令不敢躲,雖連聲慘叫,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那裡,直到金正打完了三十鞭,這才搖晃了一下,轟然倒地。
兩名親兵上前,像拖死狗一樣將此人拖走。
金正將馬鞭扔給親兵,又走到邵瑾面前,行禮道:“奸吏坐罪當死,武庫令有失察之責,當受鞭刑,免其官。如此處置,殿下可滿意?”
邵瑾臉上的笑容都快維持不住了。
他一遍又一遍告誡自己:成大事者,要有容人之量!金正雖跋扈,但威震關西,保得一方安寧,胡漢雜處之地,三天兩頭造反,就得金正這種人鎮守,一定要有容人之雅量!
他暗暗吁了一口氣,笑道:“如此甚好。”
王府左常侍袁耽在一旁默默觀察。
方纔金正親自動手打的那位武庫令,很可能是他的心腹,不然多半被一併處斬了。
阿城這裡還有雍州治中從事蔣英(杜陵蔣氏)、京兆太守鄭世達等官員,但金正殺人之時沒一個人出來阻止。
武庫令硬挨着承受了三十鞭才暈倒過去,躲都不敢躲。
被殺的小吏也只求饒了一次,死到臨頭之時都沒敢口出污言穢語。
鎮西幕僚、親兵們視若平常,壓根沒把這當一回事……
看樣子,自五年前金正都督雍樑秦益四州諸軍事以來,積威甚深,殺伐甚烈,儼然一地方伯了。
考慮到他是最高級的“使持節”,可殺二千石,在潼關以西可真是呼風喚雨。
天子太信任他了!
袁耽是士人,對這些死人堆裡走出來的武夫下意識有點排斥,更有些憂心。
天子在時,一紙詔書就能將金正解職入京。
天子不在,誰能馴服他?
北地的武人屬實有點太難對付了,和聽到的江東情形完全顛倒了過來。
“殿下先前所述之事,已料理完畢。”金正又說道:“武都、陰平二郡叛亂賊衆盡屠之,俘獲之生口逾四萬,詔命發往荊州,七月已發萬人,本月續發一萬,秋收後再發兩萬,如此安排可合殿下之意?”
“孤已飛報洛陽,陛下令弘農、河南、南陽、新野、襄陽五郡撥給糧草,應無大礙。”邵瑾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了,道:“俘衆遷走之後,二郡情形如何?可還有百姓?”
“當然是有的,不過多爲暫時順服。”金正說道:“朝廷也不可能將順民都殺光,還要他們提供糧草、丁壯攻打漢中呢。”
“攻漢中可有把握?”邵瑾忍不住問道。
“軍爭之事,誰敢保證?”金正眉頭一揚,說道:“昔年我隨陛下征戰四方,知‘料敵以寬’。殿下乃秦王,天下所重,當知沒有哪一場仗是容易的。”
話還是硬邦邦的,不過邵瑾發現自己居然已經有點習慣了。
他不斷爲自己做着心理建設——
關中那麼多亂子,換別人來估計也好不到哪去。
金正征戰多年,一身所學多爲父親傳授,對父親比較尊重。而且他與士族關係極差,也不怎麼結交朝臣,純粹的孤臣一個,只有禍亂一方的本事,沒有造反成功的可能。
若國有危難,難道靠大舅領兵出征?
孤先忍着點,忍着點!
想到這裡,邵瑾行了一禮,道:“將軍征戰半生,此誠爲至理名言,孤受教了。”
金正見了,微微一愣,然後便點了點頭,語氣也好了許多,只聽他說道:“聽聞殿下要去扶風、安定、南安?”
“正是。”
金正躊躇了一下,喚來一人。
“阿爺。”一年約二十的青年頂盔摜甲而來,對金正行禮。
“你帶着我的親兵,護衛殿下西行。”金正說道:“羊彭祖去了武都,陰密、黃石一帶有些騷動。盧水胡聽聞要南下漢中廝殺,也多有不滿。殿下身負天下之望,不容有失。”
“遵命。”青年應道,然後又轉身面向邵瑾,單膝跪地,沉聲道:“鎮西幕府騎兵掾金灌拜見大王。”
“快快請起。”邵瑾上前兩步,將金灌攙扶而起。
金灌立刻起身,甲葉子嘩啦啦作響,然後侍立於邵瑾身側,目不斜視。
袁耽眼神一凝,看向金正,這廝有點意思。
“殿下今後當與武人多多親近。”金正瞟了一眼陳逵、袁耽、郭德等人,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