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之後,皇后、太子、太子妃率先趕至,撫牀痛哭。
接着便是太尉裴郃。
坐在榻旁的邵勳起身相迎,君臣互禮。
“陛下……”裴郃行禮道。
“卿自便。”邵勳點了點頭。
裴郃手裡拿着絲絹,輕輕來到太上皇后榻旁,先對默然無語的太上皇行禮,然後將絲絹蓋在太上皇后臉上。
這是正常流程,名“屬獷”,即用一方非常輕薄的絲絹蓋在人臉上,以驗呼吸。
驗完之後,便可以小斂了,即爲死者換上新衣,移至斂牀之上,再覆以錦衾,同時向親屬告哀。
考慮到這是太上皇后,文武百官、命婦女眷還要入宮祭拜,關係親近的還要哭喪。
整場喪儀由內廷女官和太常寺一同操辦。
邵勳來到了院中,慢慢踱着步子,沉默無語。
片刻之後,太常卿崔遇上前,請示了幾個問題。
邵勳聽完後,說道:“晉時國喪、大喪如何操辦的?”
“曹魏以來,提倡薄葬,一切從簡。”崔遇說道:“晉武帝遺命喪事從簡。發喪三日,太子(司馬衷)即皇帝位,改元大赦,羣臣奏事如舊儀,並未禁婚嫁、宴樂。”
邵勳點頭道:“家母心善,生前屢賜宮人財物,數次勸我赦放罪婦出宮,她定不願看到大梁二十一州因而禁婚嫁宴樂。與百姓不便,幽壤之下的她也不會高興。”
“是。”崔遇得到了結果,又道:“曹魏以後,玉衣等陪葬用品皆已棄而不用,此事……”
“從簡吧。”邵勳說道:“着太常博士選個上諡母親一定很喜歡。”
“是。”崔遇又問了幾句,片刻之後離開了。
隨着日上三竿,過來的人越來越多。
宗正卿、舅舅劉善是第一個到的。
“陛下,阿妹可有遺言?”劉善被兩個兒子攙扶着,老淚縱橫。
邵勳上前兩步,扶住劉善的臂膀,道:“母親深夜離去,並無遺言。”
“那就是心願已了,再無遺憾了。”劉善微微點頭,然後入得靈堂,大哭跪地。
兩個兒子用不着邵勳示意,立刻上前安慰。
祭拜完畢之後,扶劉善入偏殿暫歇。
丞相王衍來得也比較早。
君臣見禮之後,王衍先去祭拜一番,然後嘆道:“昔年綠柳園初見太上皇后,一晃也三十年了。大行之前,見得兒孫滿堂,國勢蒸蒸日上,無憾也。天下初平,還請陛下節哀,以蒼生爲重。”
“夷甫你也要保重。”看着精氣神愈發萎靡的王衍,邵勳說道。
王衍離去之後,又有羣臣、命婦前來祭拜。
太常寺一衆官員接手了整場喪儀,導引接待,井井有條。
直到午後才稍稍安靜了下來。
邵勳扶着父親到偏殿坐下,相顧無言。
劉善走了過來,拍了拍邵父的手,道:“妹夫勿要過於消沉,阿妹也不想看到你這樣子。小蟲這般有本事,邵氏家業臻至鼎盛,復有何憾?我老矣,已然上不得馬、提不動刀,但我兒孫還在。妹夫放心,劉家子弟同心協力,定然死命扶保邵氏基業。”
邵勳看了舅舅一眼,暗歎一聲,沒說什麼。
這話既是說給父親聽,也是說給他聽的。
此時此刻,他也不覺得舅舅的話有什麼不對。昔年與劉漢大戰,舅舅率軍留守上黨,關鍵時刻還是親人更值得信賴。
邵勳將空間留給了兩位老人,自己又來到了院中。
他只覺得心中煩躁,卻又不知道具體的原因,直到看見一身素服的庾文君。
“夫君。”庾文君輕輕抱住了他,仰起臉,認真地說道:“夫君,你還有我。我會陪你走下去的一直。”
邵勳輕輕撫着她的臉,彷彿看到了當年那個躲在樹後偷看他的少女,一時間感懷萬千。
太子夫婦的身影出現在遠處,邵勳沒有擡頭去看,但心中對太子的些許不滿已然不翼而飛。
不爲其他,就爲身邊這個滿眼都是他的妻子。
這輩子的他,何其幸運。
羣臣、命婦連續來了三天。
三天後,小斂結束。
斂者,斂藏不復見也。
三日而後斂者,以俟其生也。三日而不生,亦不生矣。親戚之遠者,亦可以至矣。
前三天是小斂,用衣衾遮住死者。
後四天是大斂,即將死者放入梓宮,陪以生前所用之物。
古禮,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
殯,停棺待葬。殯期不定,少則停棺數日,多則數十年。
太上皇后什麼時候下葬,一切由太常寺主持,目前停殯於仙居殿西北地宮內。
在外任事的諸皇子這會應該都已啓程回京了,太上皇后下葬那天,肯定少不得他們。
至於落葬地點,因爲芒山已然十分密集,邵氏不去湊那個熱鬧,遂以陸渾山爲皇家陵寢所在。
此山在陸渾縣境內,春秋時爲陸渾戎聚居地,後爲晉國所滅,地名卻留下了。
陸渾山旁邊就是廣成澤,算是邵勳起家的地方了,頗有紀念意義。
司馬脩禕本來葬於廣成澤,後來在邵勳的干預下,已落葬陸渾山,不過在皇家陵寢範圍之外。
之所以如此,乃是邵勳記起了司馬脩韓臨終前的那句話:“我想離你近一點。”
修容盧氏也下葬了,同樣位於陸渾山,不過並非正在修建的主陵園,而是單獨成墓,坐落於主陵旁邊。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主陵是將來邵勳和庾文君的合葬墓。
梓宮停殯之後,邵勳又在仙居殿內住了一段時日,主要是陪陪父親。
父親雖然精氣神斷崖式下降,但比他想象得堅強。
三月中旬時,便讓邵勳趕緊去前朝,別耽誤了大事。
作爲天子,邵勳居喪期以日易月,所謂九個月其實也就九天罷了。
不過他還是很注意影響。
已經懷有身孕的嬪妃產子之後,不再昭告前朝,只報予太常寺、宗正寺知曉。
至於原因,當然是服內生子的規定了———沒有具體法律條文,但卻是社會約定俗成的共識。
以頂格的服喪三年(實際二十七個月)爲例,服喪
期內,孝子有一條重要要求就是“不入內室”。
雖然在實際執行中,很多人不守規矩,孝期生子的比比皆是,但沒被人發現不要緊,發現了就要被非議。
後漢陳蕃當樂安太守時,聽說郡內有個人是大孝子,在墓道里爲父母守孝二十年不出。
陳蕃十分欽佩,於是親自去墓地拜訪,結果發現此人五個兒子全是二十年居喪期內出生的,搞不好還是在墓道里出生,自覺被耍了,怒斥其“誑時惑衆、誣於鬼神”。
司馬晉以孝治天下,進一步強化了喪服儀禮。但男歡女愛總有人忍不住,故喪期內生了孩子大多隱匿不報,儘量不讓外人知曉,甚至有狠人直接把孩子溺亡。
那麼喪期外懷孕,喪期內生子怎麼算呢?別急,孩子是可以計算懷孕期的。
喪服儀禮發展到唐代,進一步整理魏晉南北朝規定,寫入法律條文:“在父母喪生子者,皆謂二十七月內而懷胎者。若父母未亡以前而懷胎,雖於服內而生子者,不坐。縱除服以後始生,但計胎月是服內而懷者,依律得罪。”
也就是說,“喪生子”的定義就是守孝期內懷胎者。
父母死前懷胎,在喪期內出生,沒事。
喪期外出生,但是守孝期內懷胎的,有罪。
此時沒有寫入法律條文,但也有社會輿論。
邵勳後宮中山宜男已懷孕八個月,諸葛文彪業已懷孕四個多月,這倆都不算喪生子,但邵勳還是注意影響,孩子出生後只通報兩個部門。
從今往後九個月,他雖照常理政,但儘量穿素服、不飲酒、不宴樂、不嫁娶。
最重要的,至今年十一月底之前禁慾。
於是他直接搬到了觀風殿,白天在前殿朝會、問對,晚上睡在正殿後方的寢殿內。
長子金刀人還在路上,但半途寫了一封奏疏,遣使先行送至汴梁。
邵勳攤開一看,發現是有關廟島列島的事情。
所謂廟島列島,就是山東、遼東兩半島之間那一連串的小島嶼,此時因爲對大海的探索不夠,其實並沒有明確且統一的命名。
邵勳看完後,直接將南長山島命名爲“鍾離島”,因鍾離氏已遣自家部曲上岸,在島上設立營寨、倉庫————此島離海岸三十餘里,站在高處就能看到,非常近。
鍾離島向北二十里(北長山島),亦有少許水軍將士登岸建立據點,存放物資,邵勳將其命名爲“沙門島”一一此名首次出現是在唐代,據說是有沙門僧人在島上聚居而得名。
沙門島北七十里,邵勳又命名一島:龜島。
此島目前只有數十軍士上岸,砍伐樹木,修建倉庫、營房,還發現了大量海龜聚集在海灘上曬太陽———後世名砣磯島。
龜島北六十里有一島,邵勳命名爲“欽島”(大欽島),此島目前只有一什(十人)兵士,修了個哨所。
欽島再北有一島,命名爲“末島”(小欽島),島上同樣只有十名軍士,守着個破破爛爛的哨所。
出末島再往北,離遼東也不遠了,直航過去便是。
邵勳看完之後,頗爲滿意。
金刀認真做起事來,還是很認真的,以前低估了他的本事。就是他那個王妃實在那啥,居然還偷聽他和金刀說話,雖然不是故意的。
罷了,都不重要了。
慕容鮮卑沒了東晉派船幫忙,沒有一絲航海能力,怕是還不知道海上的小島已爲大梁朝所據。
沿着這一連串小島安置兵員、囤積資糧,乃至躲避風浪,真是太好航行了。
這就是大梁朝海軍的“新手村”啊,能鍛鍊航海能力改進船舶技術,同時也不至於遇到太過惡劣的海況————其實還是要看季節和運氣,運氣不好,以明末的航海技術,停泊在港口內的船隻都能給你掀翻,朝鮮人派出的三艘貢船能沉一艘、失蹤一艘,海上本來就危險,沒處說理的。
邵勳喊來了秘書郎王羲之,令他起草詔書:析東萊郡黃縣部分土地置蓬萊縣,將海中諸島(廟島列島)合起來設沙門鎮,以鍾離克爲沙門鎮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