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下旬的時候,在京官員們基本都上直了。
外地入京述職的官員則分批離京。
太子邵瑾特地召見了即將南下合肥赴任的劉賓。
劉賓原爲左神武衛將軍,四年前爲父親劉善居喪,復出後因一時沒好的位置,故擔任前將軍過渡了一下。
前將軍有待遇、有級別,但沒有任何職掌。不過邵勳給他塞了個任務,那就是去幽、平二州宣撫諸部、清查世兵諸般事務。
宣撫部落是個輕鬆活計,但清查二州約四萬世兵就麻煩多了。
問題找出來一大堆,雖然都不大,但本着防微杜漸的原則,很是處置了一批人,就連李重都上表謝罪。
完成這一切後,因右天武衛將軍祖約在正月暴卒,故由劉賓南下合肥,接替此職。
“卿南下之後,首重臨淮、廣陵、堂邑三郡,入夏之後,朝廷要在徐州置府兵。”邵瑾說道。
劉賓微微有些恍惚。他覺得在跟他說話的是天子,而不是太子。偷偷瞄了一眼後,發現面前的人和天子有五分相似,但終究不是,於是回道:“臣至合肥安頓好後,便巡視三郡。”
他知道此三郡剛治完河,目前還有一批新來的禿髮鮮卑部衆在做收尾工作,主要是進一步疏浚河道,同時修建灌渠、水閘,墊高窪地,使其成爲農田。
這種事一般是今上最關心的,而今卻由太子主持了,劉賓一時間想了很多。
“淮南七郡屯田之事,也不要落下。”許是不放心,邵瑾又叮囑道。
說這話時他緊緊皺着眉頭,似乎在思考有什麼遺漏事項,最終沒想起來,暗暗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些忐忑。
他同樣瞄了一眼劉賓,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來。
劉賓面容平靜,回了聲:“臣遵命。”
邵瑾點了點頭,又道:“七郡鮮卑似乎已經很老實了,若有騷動,不要擅動刀兵,可先查清事由,再行解勸。若仍不行,方可大兵鎮壓。祖士少鎮合肥時,過於兇橫暴虐了。而今諸屯鹹服,可稍稍施以懷柔之策。”
“是。”劉賓又應道。
其實他是有點不以爲然的。這些鮮卑、氐羌、盧水胡、五水蠻之流能這麼順服,就是因爲祖約等人的“兇橫”,現在你出來當好人,就相當於恩威並施,那當然有效果了。
他不確定太子明白不明白這個道理,但這場合他也不可能問。
“移風易俗之事,照舊推行。”邵瑾繼續說道:“其他方面孤可以懷柔此事沒得商量。邊塞就罷了,淮南腹心之地,必不可胡風大熾。”
“殿下放心,有右天武衛在,必無事。”劉賓保證道。
邵瑾嗯了一聲讓劉賓退下。
劉賓行禮告退。
看着他遠去的背影,邵瑾有些心潮澎湃。他想起了主持朝會時右後方的御座,不知道多少次,他的眼角餘光瞄到此座,總是立刻挪開,不敢多看哪怕一眼。
但他知道,如果周圍無人的話,他能看御座好久,彷彿那上面有什麼令人着魔的東西一般。
父親曾說,他以樑王身份打下平陽的時候,就直接在劉聰的御座上坐下了,衆不以爲異。
但他不敢。他要繼續壓抑自己的內心,默默等待。
傍晚時分,邵瑾又在東宮崇德殿內接見了燕王府舍人王洽。
此君乃被赦免的王導第三子,一直閒居。後來被燕王徵辟,成爲王府舍人,專門跑腿。
去歲年末,他便奉命入京,奉上遼東貢品,期間被天子喊去了長安,仔細詢問遼東近況,年前纔回到洛陽,今日便要離開了。
“敬和,四兄在遼東如何?可還住得慣?”邵瑾看了下風度翩翩的王洽,有些喜愛。
聽聞他自幼喜歡讀書,經常看到深夜,手不釋卷,故博覽叢書,史上各種典故可謂信手拈來。更兼得一手好書法,也能暢談樂、易之理,實乃大才。
或曰他沒別的本事,也就文學方面比較出衆罷了,但用王洽的人也不要求他有別的能力啊,聽他講講典故,欣賞下書法,聽聽音樂,足矣。
可惜這樣一個人物竟然是琅琊王氏的,可惜了。
“主公居旅順,常思太子,恨不能把酒言歡,暢敘兄弟情誼。”王洽說道:“無奈遼東事務繁雜,不克分身,常以此爲憾。”
“遼東局勢如何?”
“可稱粗安。”王洽回道:“我家主公編戶了一些鮮卑部落,引發不滿,偶有小叛,旋即平定。去歲於國中大舉營田,尤以旅順、北豐、平郭、岫巖、襄平五縣爲最,新括地萬餘頃,其中三千頃皆已改爲良田,今歲當開挖陂池、溝渠,以爲長久計。”
“不意四兄亦這般精擅農事。”邵瑾感慨道。
“還須仰仗朝廷。”王洽笑道。邵瑾看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說道:“放心,今歲兗、豫、青三州發糧七十萬斛、耕牛五百頭、農具三千件,五六月間就海運至旅順。”
“謝太子殿下。”王洽躬身一禮。
“這是陛下交代的,孤不過用印簽發罷了。”邵瑾說道:“再者,孤也想看到四兄在遼東站穩腳跟。慕容仁之輩狼子野心,總是個隱患。呂司馬所率遼東兵已班師至長安,聽聞在西域驍勇善戰,擊破烏孫、高車、匈奴諸部,天子嘉悅,人賜絹二匹。有這般強兵在,慕容仁、高釗等輩必不敢造次,朝廷也放心。”
“仰賴天威耳。”王洽謙虛地應了一句,同時心中有些嘀咕,太子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你到底是放心還是不放心?
“四嫂和侄男是不是要去遼東了?”邵瑾又問道。
“怕是難以如願。”王洽搖了搖頭。
邵瑾懂了。
四兄邵裕去年得一子一女,分別由郭氏、宇文氏生下,與他女兒(母陳氏)生期相近。
本來糜氏和王世子嘉禾確實要回遼東了,但容華王氏入冬後時病時好,食慾不振,睏乏無力,便又有些躊躇了——糜氏和四兄之間應商量過此事。
“生死之事,實難預料。”邵瑾跟着嘆息了一聲,道:“孤已遣太醫進奉湯藥,好生調理。卿回去之後,可囑咐四兄勿要掛念,一切有我。他——整飭好遼東便是。”
“臣代我家主公叩謝。”王洽伏倒於地,拜道。
邵瑾連忙起身,將之扶起,隨後請他在東宮用膳,天黑之後,又讓人送他出宮。
好一通忙活之後,他才輕舒一口氣,回到了寢殿之中。
太子僕庾怡在殿外等着。
“何事?”忙了一天,邵瑾有些累了,不過還是平心靜氣和顏悅色地問道。
他很討厭這種壓抑自己心性,戴着面具生活的狀態,但又不得不如此。否則,一件小事可能就引起軒然大波,傳到父親耳朵裡,可不定怎麼看待了。
“殿下,明日有第一支班師的人馬回京……”庾怡說道。
邵瑾暗歎一聲,明日不用上朝,本以爲可以睡個好覺呢,沒想到要起來得更早。
“孤知道了。”他點了點頭,問道:“何人領兵?”
“乃黑矟左營副督董樂。”庾怡回道:“其部車千七百乘、馬三千三百、橐駝五千二百餘頭,載以金銀財貨,另有俘虜四百餘人。”
“孤看長安抄送來的軍報,俘虜不是近千麼?”邵瑾奇道。
“一部分人被天子留於長安。”庾怡答道:“多爲龜茲宮中之人。”
邵瑾恍然大悟,他早該想到這一點的。
同時也有些遺憾,素聞龜茲樂舞頗具特色,他倒是很想欣賞一番,奈何被父親攔下了。
“此揚我國威之事,明晨早些出發。可是在城西郊迎?”邵瑾問道。
“正是。”庾怡回道:“殿下行至皇女臺即可。陛下有言,只需迎這一次,後面無需親自出迎。”
“還有幾批?”邵瑾問道。
“董樂是第一批,趙瑋是第二批。去歲臘月又有第三批迴返。”庾怡說道:“前後總計駿馬一萬二千匹、橐駝一萬六千餘,財貨難以計算。”
邵瑾讚歎了一聲。
出征之前,他都沒想到在焉耆、龜茲、姑墨等國能繳獲如此之多的戰利品,即便放在富甲四海的大梁朝都算頗爲可觀的數字了,對朝廷財計裨益不小。
當然,明年可能又要花出去了。
父親有意在中原各州招募健兒至高昌,並許諾重金。除此之外,還要在中原採買一大批物資,花費大代價運到高昌去。
當然,也不能忘了設立龜茲鎮的事情。
遼東已經有一大批姓可朱渾、慕容、慕輿的人抵達幽州了,大兄在那邊幫着考察,裁汰了一批人,剩下的三百驍銳發來洛陽。
與此同時,又在幽州、幷州諸部中招募鮮卑段氏、烏桓庫傉官氏、王氏子弟二百餘人,一體發來洛陽。
將作監要爲他們打製具裝,廣成苑要提供高頭大馬,教練監要組織訓練,都要花錢。
具裝甲騎之外,還有三千步卒的缺額不知如何填補。雖然父親說在禁軍、府兵中招募,能招幾個是幾個,但不花重金,撐死了也就連哄帶騙弄個千餘人西行,完全不夠的。
錢剛來,又要往外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