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化六年(347)的正月過得異常輕鬆。
邵勳只在正旦大朝會那天出席了一次,剩下的活動都交由太子主持,顯示了萬般的放心。
但有心者一琢磨,天下三股勢力中,武人卻沒完全交給太子。
比如去年編成的左天武衛——增設了邗溝龍驤府,全是徐州府兵——其各級主官大小事務仍然向天子稟報,並未委託給太子。
再比如去年以歷下(濟南)、甲下、蒲姑(樂安)、棘裡(齊)、寒亭(北海)、萊山、文登、東牟(東萊)八府——全是青州府兵——編成的左英武衛,同樣由天子攥在手中,太子無法過問。
甚至連趁着深入度田東風,在河南新設立的碭山(樑)、靈璧(沛)、向城(譙)、曲阜(魯)四府,小到部曲督一級,依然直接向天子奏事、稟報。
軍權把得死死的,只給太子開了一個小口子,大部分仍攥在天子手中。甚至於,留給太子的那個口子,到底是不是真的還兩說呢。
幷州的右龍虎衛在面對天子和太子的時候怎麼選擇,根本不用多說。
南征林邑升了一批官,由太子親自舉薦,但這批人裡有不少同樣受過天子提攜,如何抉擇,也是很難說的。
天子是老武夫,他不太注重虛頭巴腦的東西,深諳武人心理,太知道怎麼掌握軍隊了,更知道軍隊是他權力的主要來源。
所以,武人集團大概會是他最後交出去的,這一點毫無疑問。
不過,滿天下都知道天子在一步步爲太子鋪路,其間微妙的變化就不足爲外人道了,懂的自然懂。
一晃已是四月暮春,邵勳在麗春臺上閒極無聊,於是找了個場地,帶着一幫英烈之後披甲執槊,衝了兩個來回。
下馬之後,他哈哈笑了笑,回到麗春臺沐浴更衣。
“你六十了,還學人家後生郎拼甚?”裴靈雁幫邵勳拿來一件衣服,說道:“年老不以筋骨爲強,不懂麼?”
“六十歲,正是建功立業的年紀啊。”邵勳笑道:“有人還六十七八歲生孩子呢。”
“男人還是女人?”裴靈雁問道。
“當然是男人了。”邵勳啞然失笑,然後放飛自我道:“那人姓李,五十歲都能單騎破入敵陣,生擒敵方軍校而回,勇烈難敵。”
裴靈雁懶得問哪本史書上出現過這種人,這不重要,她只是輕手輕腳收拾着桌上的公函,隨口說着閒話:“念柳發了一份度支賬目回來,你稱之爲‘財報’?”
“嗯。”邵勳點了點頭,隨即問道:“你看過嗎?”
“看過。”裴靈雁點了點頭,說道:“正賦與賦外科斂加起來十五六萬文,不過開支也很大,結餘不算很多。怎麼挖井渠還要僱人?”
“僱的是降順他們的烏孫人、月氏人和匈奴人。”邵勳說道:“這些部落並不在高昌國境內,只能算是外藩,不能不給錢。”
“做什麼事都給銀,確實很奇怪。”裴靈雁說道:“不過你在信中說給銀也不全是壞事,那些銀錢最終還是會從烏孫部落回到高昌,只不過在他們手裡短暫停留了一下,流回來後還會促進高昌發展,這個道理對嗎?”
“你不是看過了嗎?”邵勳反問道。
裴靈雁點了點頭,道:“聽起來有點道理。烏孫部落幾乎什麼都要,所以會拿銀錢買高昌的糧食度過災荒,讓高昌人挖更多的井渠,開荒更多的農田。
你又說烏孫部落要買鍋碗瓢盤、刀槍劍戟等匠人制作的各色物品,久而久之,部落裡原有的匠人收入減少,要麼改行,要麼被高昌匠人的收入吸引,主動搬過來。
你還說這些錢流入高昌集市後,會讓高昌匠人、作坊主動擴產,技藝更加熟練、精湛,製作出更多的物品……”
邵勳點了點頭,道:“就是錢要動起來的意思。這些錢如果留在高昌國庫裡,作用有限。高昌王廷主動花出去會好很多,但也不如把這錢流到高昌百姓或外藩農牧民手裡,讓他們自己決定如何花錢更好。不流動的錢,終究效用有限。”
裴靈雁若有所思。
看她那樣子,邵勳哈哈大笑,道:“你若有機會打理商行,一定很厲害。”
裴靈雁看了他一眼,道:“什麼樣的商行?”
“很大。”邵勳比劃了一下,道:“把匠人集中在一處,日夜不停。”
裴靈雁嗯了一聲,道:“你見過嗎?”
邵勳沉默片刻,道:“見過。”
“我能管好嗎?”裴靈雁問道。 “很多事情是相通的,這隻關乎人性。”邵勳說道:“興許我也在其中討生活呢。不過我不擅長當匠人,只能當碧——嘿,或許能當個護衛。”
裴靈雁將一摞文稿收起,用輕飄飄的語氣說道:“其實,你偶爾也會說一兩句夢話,不過含糊不清,聲音很低。”
邵勳一驚,無言以對。
他年輕時可太喜歡抱着主母入睡了,同牀共枕那麼多年,不小心露些口風是有可能的。
“碧桂園是什麼?怎麼還有上將?是某個政事堂的別稱麼?出將入相?”裴靈雁問道。
邵勳彷彿石化了。
他方纔其實想說你若經營一家企業,我不打螺絲,只能當保安,不過及時止住了。
這會支吾了一下,道:“只是當你家家將而已。”
裴靈雁走到邵勳身後,將手放在他肩上,問道:“是僮僕出身的家將嗎。那可是奴籍,要被人——玩弄於鼓掌之中的,一輩子也休想逃離。”
邵勳乾笑了一下,道:“一天天無事可做,盡和你說胡話了。”
輕輕挪開裴靈雁的手後,他起身道:“念柳前陣子給你送了幾車禮物,都有些什麼?”
“金銀玉器罷了,還有些刺蜜、藥材,你若要便拿去吧,反正我也用不着。”裴靈雁說道:“你何時給他回信,用你那不知怎麼琢磨出來的錢論。”
邵勳嗯了一聲,道:“明日吧,今天太晚了。唔,再把那份交州公函抽出來,我再看看。”
面對男人的顧左右而言他,裴靈雁不再說什麼,轉身取來一份公函,放在桌上。
邵勳走過去坐了下來,半真半假地翻閱着。
距離攻滅林邑已經一兩年了,彈壓地面的駐軍都換到了第二批,如今已然全是交州土人——其實說彈壓也不對,因爲他們只在幾個稍大些的城池或水陸要衝駐兵,大部分區域是放棄的。
臨邑王範文之子範佛四處流竄,身邊竟然還有追隨者,地方上也有支持他們的人,不過越來越少了。
原因也不復雜。範文這廝得位本來就不正,弒殺舊主,毒死舊主子嗣,其本人更非林邑之民。之所以堅持到現在,主要還是範文曾經東征西討,兼併了無數部落、洞主,建立了相當巨大的威望,並遺澤子孫。
但在殘酷的現實之下,這份遺澤消耗得非常厲害,其人隱隱有堅持不下去的意思。
不過,範佛堅持不下去,不代表樑人能輕鬆接手這個國家。就目前來說,曾經被範文強行捏合起來的林邑已然四分五裂,地方上的土皇帝多如牛毛,有人接受了大梁朝的冊封,有人兩面騎牆,有人則自行其是,關起門當山大王。
在邵勳的授意下,孫和對林邑地方土豪採取政治招撫,即你們只要接受大梁朝冊封的那張紙,隨你們在地方上如何折騰,當山大王也好,土皇帝也罷,都隨你,甚至連貢品數量都是象徵性的:每年交一些沙金、蚺蛇膽、玳瑁殼、珍珠、翠羽等,連糧食都不要。
毋庸置疑,這個條件是十分優厚的,至少比範文當政時好多了,沒理由不接受啊。雖然也不是沒有人懷疑這只是樑人的緩兵之計,他們以後會一步步增加貢品的數量,直至諸寨難以接受爲止。到了那會,想反抗可沒現在這麼容易了。
無奈人都是短視的。林邑新敗,很多人已然嚇破了膽,於是接受了這個條件,甚至還主動獻上了比規定更多的貢品。
如此,孫和便能騰出手來,以不多的交州土兵,從容收拾刺頭們。其間,出身覆田勸農使幕府的阮敷至各處察訪後,回來提供了很多合理的建議,於是孫和請以他爲交州治中從事,並且把他不喜歡的交趾太守換掉了,由阮敷兼領。
邵勳同意了,並且暗暗思忖,這會交州幾乎看不到幾個姓阮的人,莫非歷史上有東晉阮氏子弟入交州當官,以至阮姓大興?
不過這都是小事了,不重要,重要的是林邑這個歷史上屢次被東晉、劉宋爆金幣的國家徹底散了。興許以後還有復起的機會,但管他呢,那已經不是他該操心的事情了。
合上奏疏之後,他聽到了一陣輕盈的腳步聲,於是擡眼望了過去。
侯三覥着一張臉,老褶子都要笑出花了,輕聲問道:“陛下,今夜——”
“就在翠微堂。”邵勳不假思索地說道。
侯三應了一聲,行禮退下。
“修身養性了。”裴靈雁在一旁說道。
邵勳點了點頭,道:“就是想爲這個天下多爭取些時日,夯實些根基罷了。不強求,時至則行,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