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的時候,千呼萬喚的“天下諸州覆田勸農使”幕府終於組建得差不多了。
三月二十,太子邵瑾呈上了最新一版《晉書》,然後辭行南下,坐鎮樑縣,正式開始了他的這項新差遣。
當然,修書的事情並不會落下,而今首要之務是《風土病》一書。大梁朝如今多了新地盤,需得考察記錄當地多發急病的情況。另外,之前有些州的急病記載似有錯誤,需要刪改,工作量不小。
《括地誌》也在持續完備之中。
朝中甚至還有人提議重修《三國志》,蓋因前作很多缺漏,不如重寫一本,就叫《新三國志》。而且這會離三國並不太遠,很多檔籍並未損毀,參照前書的話,修起來很快的。
邵勳同意了,令太子主持修撰此書。
修書之人留在洛陽,由東宮屬吏完成。
幕府官員則在樑縣,開始完成度田工作。
也就是說,太子現在有兩套班子了,影響力大大增加。
覆田勸農使幕府設長史一員,由庾亮出任。
左右司馬各一員。其中,南安太守姚弋仲出任左司馬,太子左衛率垣喜兼領右司馬。
秘書監盧諶之子盧偃任主簿,太子右衛率劉達兼領督護。
長社棗庸任記室參軍,魯王次子邵琳任法曹參軍,太子中庶子魯尚任度支參軍,上郡單遷任賊曹參軍,駙馬都尉溫毅兼領錄事參軍……
另有門令史謝安、從事中郎王支(王豐之子)、邵紀(宋公)、張輿(秘書郎)……
至於奔走的小史就更多了,如桓衝(桓溫之弟)、慕容垂、苻健、祖道重等。
總之,這些人裡面有的是太子徵辟的,有的是別人舉薦的,有的是邵勳塞過來的,甚至還有自己上門投效的,總之來源很雜,經過接下來一段時間的觀察後,大概就能看出各自的能力、心性、品德了,再往後就是進一步篩選。
毫無疑問,對很多鬱郁不得志的人而言,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良機。覆田勸農使幕府初建,即便有各種關係戶,依然有大量空缺職位留給外人,你抓住機會了將來就有可能一飛沖天。
二十五日,太子邵瑾在東宮二衛的護送下,抵達樑縣,住進了天子早年的居所綠柳園。
看着院前院後鮮豔的花朵,看着汝水畔青翠的楊柳,看着遠處鬱鬱蔥蔥的農田,邵瑾的心情好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
是的,離了東宮崇德殿後,邵瑾覺得陽光更加明媚了,空氣愈發清新了,就連山水都變得秀麗了許多。
這是心情的好轉,不足爲外人道也。
二十六日,正式開展工作前,又有府兵左驍騎衛的將校前來拜訪。
當然,這是禮節性拜訪,詢問太子要不要他們幫忙,畢竟這個覆田勸農使的職權寫得十分模糊,似乎什麼都能管,問一下總沒錯的。
不過他們來綠柳園見了個面就走了,連飯都沒吃,十分規矩,沒有留下任何話柄。
只不過大家心中有數,這一點同樣不足爲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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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日,淅淅瀝瀝的小雨下了起來,將河畔的柳樹滋潤得愈發妖嬈。
綠柳園沒有門闕,於是在門外搭了個棚子,門令史謝安與兩名小史坐在裡頭,時不時起身詢問來客姓名,然後入內通報。
午時初刻,又一輛車停了過來,通傳之後,准許入內。
謝安將人領進去後,又回到了棚子下,對身旁的桓衝笑道:“潁陰荀氏的人。”
桓衝嗯了一聲,呆呆地看着外面的雨幕。
別看謝安是門令史他只是個沒有具體職掌,什麼人都可以驅使的小史,但大家的地位其實差不多。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謝安本來也是個小史,只不過天子欽點了他的名字,讓他有了個幕職。而太子見了他以後,同樣十分欣賞,稱讚謝安石身上有股子風流之氣,對父親塞給他的這個人十分滿意。
桓衝還是從錄事參軍溫毅那裡聽來的,內心之中很是羨慕。不過他才十五歲,此番前來本就是歷練,在太子面前混個眼熟,爲將來計耳——很顯然,桓衝就是傳說中“關係戶”之一,走的是庾亮的路子。
遐想間,又一輛馬車駛了過來。
謝安沒有動作,桓衝剛要起身,另外一名小史費超走進了雨幕中,低聲詢問着。
此人是故汝南太守費立的孫子,其父費辰在蜀公門下做事,一家子都是蜀人。
費家在汝南的名聲很不好,費立更是有酷吏之稱,蓋因其經常折騰大族。
費超問了一會後,來到謝安身邊,簡略稟報道:“殷淑妃家的。”
謝安點了點頭,又起身入內稟報了。
桓衝、費超二人坐在一起,靜靜看着外間。
這一上午來了多少人啊?得有四五家了。難不成都是來找太子求情的?
桓衝思來想去,覺得不太可能。訴苦或許是有的,更大可能還是找太子表忠心,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不是一種以退爲進?
政治上的事情太無趣了!桓衝暗暗嘆了口氣,終日蠅營狗苟,面目醜惡,遠不如天子東征西討,掃平天下有意思。
去歲征討西域的大軍班師,引起洛陽轟動。桓衝也去看了,看着如山如海的駱駝和駿馬,他十分神往,將自己幻想成了徵西將軍,橫刀立馬,對跪伏在腳下的胡酋冷笑連連。
這纔是大丈夫該做的事情!
就在此時,祭酒毛修(毛邦之子)領了一羣兵士,擡着食盒走了過來。
桓衝、費超二人不敢怠慢,連忙起身行禮:“毛祭酒。”
“辛苦了。”毛修回了一禮,然後揮了揮手,讓軍士給二人端來餐食連帶着門口八名守卒的飯食一併發下。
“竟有香料。”桓衝取出一碗肉湯,輕嗅了下,驚道。
“大驚小怪。”毛修笑意吟吟地看着這幫少年,道:“交州送來的,太子不願獨享,故分給將佐軍士,若心中感念,好生做事就行了。”
“祭酒所言甚是。”桓衝肅然道。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了。
毛修乾脆不走了,避入棚中,和二人一起用餐。
“今歲少府已在廣州引種香料了,今後此物越來越多,價愈廉,百姓興許亦能慢慢享受,便如綿衣那般。”毛修一邊取餐一邊說道。
“我怎麼看到香料似乎漲價了?”桓衝突然問道:“可是南邊有事?”
毛修一頓,然後認真地看了桓衝一眼,道:“林邑國知道麼?”
桓衝點了點頭。
“此國地少,故向來覬覦日南郡。”毛修說道:“前番越境屯墾,爲朝廷發覺後,日南太守派人拆除其越境所建房屋,驅趕蠻民。林邑消停半年,後又捲土重來,竟然襲殺了數名日南郡兵。交州震怒,已遣人申斥,令交出兇手。商徒聽聞此事,坐地起價,尋常事也。”
桓衝皺了皺眉。
他知道,漢時交州基本都是不開化的蠻人,有個千餘兵、百副鎧甲,就能嚇得蠻人屁滾尿流,故維持統治特別容易。
可範文就是靠給他的恩主打造兵器、營建城池發家的,這個林邑國的實力已然大大超越漢時交州駐軍的實力了,現在想維持統治可就沒那麼簡單了。
如果朝廷與林邑國起衝突,光靠交州一地的實力怕是有點不夠,畢竟範文有五萬衆,器械也不算很差,而朝廷在交州的兵馬,其實多爲當地土兵,戰鬥力一言難盡。
“先不管此事了,吃飯。”毛修拿起碗筷,說道。
三人遂低頭用飯。
謝安依然沒有回來,期間有人過來通傳,說太子與謝安談論會稽風物,大悅,留他用飯。
桓衝、費超二人羨慕無比。
他們知道謝安石有些喜歡故弄玄虛,但人家耍弄得很自然,渾然天成,卻不是他們能學得來的。
通傳之人很快來到了馬車旁,將殷淑妃的族人請了進去。
沒過多久,潁陰荀氏的人走了出來,竟然連頓午飯都沒混上。
桓、費二人對視一眼,盡皆明瞭。
太子領受覆田勸農使一職,坐鎮綠柳園,全天下都知道他的目的。在這個節骨眼上,又怎麼可能鬆口?荀氏無人矣!
毛修用完午飯後,雨小了一些,便告辭離去了。
下午來的人少了一些,返回棚屋的謝安甚至打算拿出棋盤,想了想又放棄了,大梁朝的官場似乎不太興這個。
這就是官場風氣,在司馬晉時期,覺得這是“率性”、“風流”,而在大梁朝,就認爲這是“懈怠”、“瀆職”了——當然,終究還是看人的,官位越高,特權越多,別人越不敢管你。
三個人枯坐了一下午,實在無聊,甚至小聲談論起了昔年天子居於此處時的逸事。
時過境遷,差不多三十年過去了,當年的很多事情漸漸走樣,變成了傳說。
比如綠柳園有一株柳樹,特別神異,乃仙人所化,大旱前一年託夢於今上,告以實情,故天子於廣成澤墾田,種植冬小麥,在旱蝗二災相繼爆發前收穫了一季糧食。
又比如汝水中有一蛟一螭,爲害多年,天子怒斬惡蛟,螭懼,化爲人形,口吐人言,改嫁天子,移居廣成澤深淵,故廣成苑多年來風調雨順。
三人聽了暗笑。
及至傍晚,祭酒毛修復來,說道:“明日殿下欲前往潁川,爾等收拾收拾,一起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