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布泊。
戈壁灘平靜得沒有一絲風聲，臨時搭建的指揮所內，林序遙遙眺望着遠處的試驗場地。
放下手裡的望遠鏡，他轉頭看向一旁的張黎明問道：
“所以你們確定這個距離是安全的嗎？你們確定這次的限制器實驗，不會造成預料之外的其他影響嗎？”
“肯定不會-——再說了，如果真的有危險，距離再遠也沒有用的。”
張黎明搖頭回答道：
“理論上說，限制器其實應該分成兩部分去討論。”
“一部分是類似於製造時間晶體、製造高維域的‘發生器’，一部分是約束時間晶體的限制器。”
“大部分危險的根源，都來自於‘發生’的過程，而不是來自於限制的過程。”
“所以，只要我們不去激發高維通道，不去主動製造時間晶體、引發時間風暴，那無論如何，限制器都應該是安全的。”
“我們這次實驗，只不過是藉助一個已經存在的高維通道，來驗證限制器的約束功能罷了。”
“理論上說，它不可能對高維通道造成任何不穩定的影響——這就像是你用一個籠子去關注一團風沙，關住了，風沙就被限制在籠子裡，如果關不住，那風沙就會跑到外面。”
“但，高維通道外面本來就是沒有籠子的。”
“所以，即使跑到外面了，也不會對我們造成更加負面的影響。”
“明白了。”
林序微微點頭。
張黎明的解釋非常通俗易懂，他們就是要利用高維通道與時間晶體“部分類似”的特性，用一種更加安全的方式，去對限制器理論做最後的驗證。
如果這次的驗證成功，那命運石主世界的人類，就將擁有真正意義上完整的限制器技術。
而距離製造出真正的、能夠帶領人類走向升維的限制器，也只剩下一個時間問題了。
兩年、或者三年？
就算最慢，也不會超過五年。
五年之後，人類就要進入升維時代。
這個事情想起來，還真有那麼點不可思議
林序輕輕吐出一口氣，但也就是在這一瞬間，他突然又想起了另一個問題。
如果，在這一刻，命運石主世界就要完成限制器技術的最終驗證，那手環世界的進度，會不會也隨之推進？
沒錯。
未必是要真正完成限制器的建造，纔會推動世界向下發展的。
按照之前幾次的經驗，只要未來的發展結果“大致鎖定”，手環世界就會開始變化了。
而這也就意味着
如果自己想要跟手環世界裡的人做最後的告別，那這次實驗之前，就是最後的機會？
想到這裡，林序立刻開口問道：
“距離實驗開始還有多久？”
張黎明擡手看了眼手錶上的時間，隨後回答道：
“一個小時20分鐘。”
“那夠了。”
林序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張黎明似乎猜到了他要做什麼，也沒有阻攔。
一路離開主控室，林序徑直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裡。
他靠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這一次，他沒有制定任何計劃。
這本來就是一次告別。
沒有過多的感慨，林序輕輕觸摸手環。
他的意識迅速被抽空。
等再次睜開眼睛時，他已經出現在了那個曾經來過的房間裡.
“這是最後一次。”
林序站起身，對着前面的江星野說道：
“真空衰變即將發生，你們必須立刻做出反應。”
“明白。”
江星野緩緩點頭。
“我們已經觀察到了數值的跳變，時間恐怕比我們預想的還要短。”
“信息熵的傳導速度太快了.走吧，我們必須馬上啓動屏障。”
沒有任何多餘的對話，在林序出現、監測數值發生跳變的瞬間，這個世界的人類就已經發現了問題。
他們清楚地意識到，這個世界即將進入倒計時。
而倒計時的時間是.
26分鐘。
“我們必須在第25分鐘啓動屏障，屏障啓動後，整個世界都會陷入停滯。”
“所有物理規則都會被鎖定，所有粒子活動也都將被凍結。”
“你會在屏障啓動的瞬間失去意識，所以，如果有什麼需要做的事情，你必須在在25分鐘內完成。”
江星野快步走向主控室，林序緊跟在他身後，開口回答道：
“沒有什麼需要做的事情了。”
“我需要帶走的技術、需要帶走的信息，在上一次就已經全部帶走。”
“這一次，我只是來告別的。”
“明白。”
江星野沒有回頭。
遠處，主控室的大門打開，林序再一次看到了張黎明的臉。
他仍然是一臉平靜，沉着，彷彿勝券在握。
——
從某些方面來講，他確實贏了。
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在按照他預想的方向進行，人類最終制造出了限制器，只不過沒有跨過高維適應性築起的那堵厚厚的牆壁。
而在確認無法跨過牆壁之後，這裡的人又迅速啓動了備用方案，準備降入更低的維度。
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之中，在這個世界裡掙扎了數月的林序像是終於贏得了主動權，但有限的時間和機會，卻又讓他根本沒辦法擴大自己的戰果。
雙方就這樣在平衡和對峙中走到了最後，或許，這也是一個不那麼圓滿、但卻也差強人意的結局了。
“準備要執行降維計劃了嗎？”
張黎明開口問道：
“還有機會嗎？”
“沒有了。”
江星野搖頭道：
“已經觀測到真空衰變前兆，量子通訊報告部分黑洞開始崩潰。”
“預計26分鐘後，真空衰變會開始席捲整個宇宙。”
“降維或許會發生在26分鐘之後，但到那個時候，時間也沒有意義了。”
“明白。”
張黎明重重吐出一口氣。
“那麼，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等待最後的結果了。”
“沒錯。” 江星野打出手勢示意工作人員做好操作準備，確認一切就緒後，她坐到了“啓動設備”的按鈕面前。
她的表情略有些茫然。
爲了最後的那一刻，這個世界的人類準備了足足二十年。
但在這最後的20分鐘時間裡，全世界的所有人，似乎都無事可做了。
他們只需要等待時間過去。
林序倒也沒打算浪費這最後的二十分鐘時間，他的腦中，蝴蝶預案的信息流不斷流過，將上一次他沒來得及帶出去的少量應用技術信息從量子芯片中輸送到他的大腦裡。
看着他略顯緊張的表情，張黎明走了過來，坐到了他的對面。
“不用緊張。”
他開口說道：
“你跟我們不一樣，你並不受這個世界束縛。”
“你的死亡並不會帶來終結，你只會以另一種方式重生。”
“這只是你認爲罷了。”
林序的嘴角露出一個嘲諷的笑意。
略微停頓之後，他開口說道：
“我承認，你在許多方面都很強，甚至可以說是.算無遺策。”
“你理性到了極點，功利到了極點。”
“這樣的人，是很難不成功的。”
“但或許，也就是你這樣的特性，才讓你忽略了很多東西。”
“我？”
張黎明愣了一愣。
“我忽略了什麼？”
“你忽略了人對時間的感知。”
林序直視着張黎明的眼睛，開口說道：
“你說，對我來說，死亡並不會帶來終結，但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對你們來說，死亡本來也不意味着終結？”
“.那不一樣。”
張黎明搖頭道：
“你的死亡，跟我們的死亡不一樣。”
“你的死亡，只不過是路程中的短暫休息。”
“而我們的死亡，卻有可能是永無盡頭的等待。”
話音落下，林序緩緩搖頭。
“在一個時間都並非線性流淌的維度，短暫和漫長，其實並無區別。”
“你又怎麼知道，我從死亡到復生，不是經過了無數時間的等待，而僅僅是倏忽一瞬呢？”
“所以，從根本上說，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爲恐懼。”
“對虛無的恐懼。”
“不要把自己說得太高尚，你也不過是一個.人而已。”
張黎明沉默良久。
隨後，他緩緩點頭。
“沒錯，我也只不過是個人而已。”
“但，你也是——我們並無高下之分。”
“的確沒有。”
林序輕輕嘆了口氣。
“但我想說的是.如果降維失敗，那還罷了。”
“當這個世界陷入死亡，你們可以在虛無中等待來自我們的救援。”
“但如果，這個世界真的降到了次級的維度，甚至這個世界的人，都還保存着思考的能力。”
“那你們要面對的到底是什麼？”
話音落下，張黎明目瞪口呆。
他想要回答，但林序卻是擡手打斷。
“選擇虛無，或是選擇存在的、真實的痛苦？”
“這個問題，或許永遠不會有標準答案。”
“但既然我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那就不得不繼續走下去了。”
“我能告訴你的只有一件事情。”
“無論你們在哪裡命運石主世界的人，在某一天，都會把你們.重新救起來。”
沉默良久，張黎明點頭道：
“謝謝。”
這一刻，林序終於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罕見的迷茫。
“檢測到真空衰變發生。”
江星野的聲音在主控室內響起。
世界的終結，即將到來。
“倒計時40秒，準備啓動屏障！”
浩瀚宇宙之中。
天鵝座X-1事件視界邊緣突然亮起一點銀芒，如同一粒在宇宙幕布上刺破的針孔。
黑洞吸積盤上旋轉的等離子體洪流凝滯了——不是停止運動，而是所有粒子的量子態在絕對零度下被瞬間固定，像一尊水晶雕塑。
緊接着，那道銀光開始以真理的速度擴張。
它經過的星域裡，脈衝星熄滅前的最後一束電磁波被拉長成跨越無數時間的悲鳴。
絢爛的氣體雲在觸碰光膜的剎那褪爲單調的銀灰色。
相變開始發生，它釋放的能量，讓整個星雲在萬分之一秒裡亮過千億個太陽。
那是物理法則臨終的焰火。
“倒計時10秒！”
江星野轉頭看向林序。
林序開口說道：
“下次見。”
江星野微微點頭：
“下個世界見。”
“也有可能.”
“我們會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