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的人,齊刷刷地看向韓越柔,都在等着她的答案。這家裡底下姨娘們互相排擠欺負是常有的事,孫姨娘爲了自己的女兒一貫是很老實的那個,沒想到今日竟被推了出來,那天越柔給她的銀子還沒來得及送出去,這會子明晃晃地堆在地上,再有其他一些東西,她的屋子被翻了個底朝天。
原本姨娘們藏些私房錢,或是老爺賞的,或是自己攢的,莫說五十兩白銀,就是翻出五百兩來也不奇怪。可偏偏那天韓越柔沒留神,拿了御賜的銀錠子,每一塊上面都有御賜之印,而御賜的東西無不是供奉在家,即便是韓國舅也不會輕易拿給姬妾,便有人說是孫氏從夫人房裡偷出去的。
“越柔,這銀子我的確給過你,是你給孫氏的?”韓夫人再出聲,威嚴地看着女兒,她希望女兒不要讓自己失望,這會兒若是承認了,堂堂千金小姐揹着生母貼補家裡的小妾,她這一家主母的臉面往哪兒擱。
“二小姐,二……”孫氏絕望地哭着,可是看到韓越柔往後退了幾步,她更絕望了。
“母親給我的御賜銀錠子,女兒都好生收着,並不曾給別人,更沒給過孫姨娘。”韓越柔一字一字說得清楚,可心裡已經寒透了。
韓夫人心滿意足,衝地上的人冷冷一笑:“你還想說什麼?”
這邊且要一陣鬧騰,下人們便來攙扶小姐,請她先回避。韓越柔渾渾噩噩地被帶了出來,其實裡頭還沒怎麼樣,可她卻好像能聽見悽慘的哭聲,她撒謊了,爲了顧全母親的顏面,她給自己的善行添了罪惡,孫姨娘會因爲她一句話受到很重的懲罰。
“我哥呢,他去哪兒?”韓越柔問身邊的人。
丫鬟們應道:“大公子進宮去了,還沒回來呢。”
這會兒功夫,韓繼業剛剛忙完手頭的事,歸來數日後,他順利領到了兵部的差事,在各部走了大半天,因妹妹曾傳話說皇后要見他,此刻才匆匆進宮來。原本外臣男子是不得輕易入內宮,可皇后這個侄兒如皇子一般金貴,偌大的皇城,他很小的時候就走遍了。
皇后立在屋檐下,看到樣貌堂堂的侄兒進來,慈愛地說:“天氣熱了,往後不要走得這麼急,瞧瞧這額頭上的汗。”
韓繼業早已不是小孩子,在海上漂泊兩年,更是添了男兒氣概,面對姑母的憐愛,讓他很不自在,只畢恭畢敬站在一旁,問道:“姑姑召見侄兒,可有要事?”
皇后揮手示意宮人們都下去,硬是拉着侄子坐下,上上下下打量他,一時紅了眼圈道:“你的兩個表兄弟若還活着,不知能不能有你這樣好。”
韓繼業不語,皇后卻道:“繼業,姑姑對你有很大的期望,原本想晚一些再對你說,如今看來,還是早做準備的好。”
“對我的期望?”韓繼業眉頭緊蹙,其實他是知道的。
“季氏皇朝子嗣凋零,莫說皇帝沒兒子,就是宗室裡也選不出好的,朝廷大權都在我韓氏手中,如今連你也入了兵部,來日拜將封侯,統帥天下兵馬。”皇后幽幽然道,“既然這整個國家都是我韓氏在支撐,那又爲何要給他們做奴才?”
“姑姑?”韓繼業站了起來。
皇后目色冰冷:“當年若非我韓家在背後扶持,你姑父斷做不得皇帝,可他如今開始不耐煩了。與其等他有一天容不得我將我趕出這皇城,不如我先讓他離開,天下還是原來的天下,不過是換個姓,只要愛民如子,你也做得皇帝。”
終於到了這一天,終於把這些話說明白了,也許這早就不是什麼秘密,韓氏一族的野心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已經體會到,兩位表兄弟相繼夭折後,姑母看待他的眼神也變得不同,可真的說出來,心內的震撼難以言喻。
篡位謀反,改朝換代,要驚天動地的大事,在姑姑和父親口中僅僅變成了幾句話。
“我和你父親,會讓皇帝主動將皇位傳給你,而你要做的,是建功立業,讓天下人知道你有多優秀。”皇后臉上露出幾分笑容,對侄兒道,“眼下他最頭疼的,就是神鼎寨死而不僵,這不只是他頭疼的事,對我們將來也是威脅。”
又是神鼎寨,韓繼業實在不明白,那個看起來文質彬彬甚至不像練家子的樑定山,到底有什麼值得忌憚。
“繼業,姑姑等着看你登上大位,別讓姑姑等太久。”皇后上前拍拍侄兒的肩膀,笑道,“你有什麼事,只管與姑姑商議,姑姑會一直站在你身後。”
想要改變這一切,想要斷了父親和姑母的念頭,不是此刻斷然拒絕或是表決心就成的,韓繼業很冷靜,見姑姑再無其他的事,便想速速告辭,誰知才轉身,姑母竟在身後說:“姑姑知道季千葉是你心頭的人,如今嫁人了又如何,能不能得到她,全憑你的本事。而你該明白,若是得了天下,要一個女人又有何難?”
韓繼業眉頭緊蹙,沒再回首也不應答,匆匆離去了。
一天的光陰轉瞬而逝,定山來見千葉時,她正在廚房裡跟着李嫂學做飯,見了他便是笑靨如花,道:“我閒着也是閒着,一會兒你嚐嚐我的手藝。”
堂堂公主,縱然過去境遇不好,也不會沾染煙火氣,可是千葉嫁給了定山,就開始做一切尋常人會做的事,定山早就發現她這樣會開心,自然是不會阻攔。
二孃和惠梨不過來用飯,卓羲另有事在忙,楚歌一向行蹤不定,只小兩口對坐着。千葉喜滋滋地看着定山將她做的飯菜吃下去,聽定山說一些朝廷上的事、山寨裡的事,雖然棉花提醒她,要她仔細韓家二小姐,可千葉隻字不提。
反是定山說起昨夜的事,笑道:“或許是我想多了,昨晚遇見三公主時,她直直地看着卓羲,即便燈火昏暗,那眼睛裡的目光也沒能藏住,卓羲尷尬的,我都沒敢提,就當是我多想了。”
千葉覺得不可思議,但久在京城的卓羲本就比定山更具貴家公子的氣質,瑾珠會看上這樣的美男子不奇怪,奇怪的是她明知道卓羲也是神鼎寨的人,不是口口聲聲說他們都是鄉下人?
“那可不成的,就是季瑾珠她搬出皇叔來,也不行。”千葉一本正經地說,“你不是說卓羲喜歡楚姑娘嗎,楚姑娘和你已經沒緣分,哪能再斷了她和卓羲呢,我還想要撮合他們的。”
千葉這句話,並無惡意,也絕不是爲了擺脫楚歌就想法兒要把她塞給卓羲,可偏偏他們說這話時,楚歌正大大方方地從門前進來,她有要緊的事找定山,並非來偷窺小夫妻的生活,那麼巧聽見千葉這麼說,當定山感覺到門外的氣息時,已經來不及了。
“樑定山!”楚歌氣急了,她不可能衝着千葉去,這滿腔的羞憤痛苦全落在定山的頭上,恨道:“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既是看我礙眼,何不明說。我現在就走,也省得你們再操心。”
她狠狠地瞪了千葉一眼,千葉悔得腸子也青了,她真不是那個意思,可現在說什麼都……
“楚歌。”眼見楚歌揚長而去,定山毫不猶豫地追出了門,千葉回過神,也追出來,外頭夜深將濃,依稀還能看得見人影。
他們都是習武之人,腳步迅疾,千葉好容易追上來時,正聽見楚歌恨道:“回去守着你可憐的小公主,小心她又傷心難過。真沒想到你這樣的人,如今會圍着一個女人每天不知所措,她哭一哭笑一笑,你的魂靈都沒了。樑定山,你的抱負呢,你的責任呢,她知道嗎她懂嗎?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喜歡她什麼,像寶貝一樣的捧在手裡,怎麼不讓她看看你心裡的傷,不讓她知道你的爲難辛苦?好,你做你的駙馬,你做你的侯爺,神鼎寨的事我再不會來煩你,叔伯們留下的基業,我會去守護,你且逍遙你的,別再拿我當笑話排遣,不然……”
楚歌正是恨極了,忽地發現氣喘吁吁跟來的千葉,她更是眼中冒出了火一般,一隻手已經握在了清風劍上。
三個人都靜了,夜風穿過樹叢沙沙作響,楚歌握着劍的手漸漸鬆開,她再恨也不會起殺意,更何況樑定山在。她以爲自己放下了,可聽到千葉那番話,終究是忍不住。
“你的男人,不是爲了哄你的,而你真有那麼可憐嗎,這世上無父無母的人多了去了,哪裡來那麼多樑定山去哄他們?”楚歌把心窩子裡的話都掏了出來,“你別毀了他。”
千葉心裡顫得厲害,楚歌每一句都戳中她的弱處,她最恨別人說自己可憐,不是因爲她不可憐,正是因爲她覺得自己就是世上最可憐的人,才怕被人說。遇到了定山,被他捧在手心裡,她時時刻刻都害怕會失去,因爲她也不知道,丈夫到底喜歡自己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