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葉楨心緒飄飛,幾乎是下意識地問出了這句話。
謝永暮眸光黯淡,有些嘶啞着說道:“九兒…這麼多日…你就未曾發覺麼,你還記得,那一場棋局嗎?你我相約於合歡下對弈,明明你已經失憶,但卻依舊贏了我半個子…’上巷方夢孔’…這樣的落點,九兒,你當真是以爲,我察覺不到嗎?”
“那個時候,我便開始有了懷疑。真正確定你未曾失憶的...還是這連日來的觀察。回到江寧的時候,我爲你指出鳳棲樓、金風閣...還有花汀公館的時候,你竟然也沒有半分驚歎…而我所做的所有點心,你都毫無疑問…”
“九兒喜歡蟹黃糕、九兒喜歡醉生夢死、九兒喜歡青菜粥……若不是九兒…怎麼會對我的舉動,熟視無睹…我謝永暮雖不算是貌若潘安,但連續一個多月的赤誠以待。九兒待我的態度…卻未曾有半分改變。若非…你聽到了我與夢生的話,想來,九兒現在還依舊喚我謝公子吧。”
謝永暮的呼吸,在這一刻卻陡然依舊粗重了起來,他的身子微微顫抖着,似乎下一刻就要倒在地上,“這樣的人,若不是我的九兒…還會是誰?如果我還認不出,身邊的人究竟是什麼狀態…那麼…我自己都開始懷疑,我對九兒,究竟是不是真心……”
……
葉楨瞪大了眼看着面前狀若癲癇的謝永暮,心中越發的複雜。
被欺騙的憤怒、察覺到他對自己上心的愉悅...等等等等,都一併混合在了她的情緒裡。
……
原來,你知曉我聽見了你們的談話嗎?那…是不是證明了,連談話,都是虛假。那一切,都只是隔着我,演了一場戲。
明明憤怒於他再一次欺騙了自己,但...爲什麼心底還是爲他對自己的細緻觀察感到愉悅,甚至...還有一絲羞怯。
於是,她閉了閉眼,似是隨口問道:“那麼…那張絹書?”
“早扔了…你我都知曉的秘密,又有什麼用處呢?該在哪,在哪吧。”謝永暮低吼着回答,目光中蘊含着深沉的悲傷,像一頭絕望的獸。他上前兩步,盯着葉楨那雙因哭泣略顯腫脹的眸,輕聲道:“我…並沒有想到你會在那裡,只是想,藉着那個機會,讓九兒放心心中的芥蒂罷了…我不想,我的妻,在某一日會想起這道裂痕。”
葉楨看着那雙絕望、甚至於哀求的目光…
咬了咬下脣。
她相信,他的話,是真的。
沒有人能夠在這般赤裸裸的對視下,這般絕望而又悲傷地說出一句誑語。
……
可是,裂痕已經越發地大了...
她已經不知道如何修補。
連兩人最後的一塊遮羞布都被掀開...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再用怎樣的身份,怎樣的理由,再留在他的身邊。
她終歸...還是不能在撤去了那張清九的面具後,以葉楨,這個楚國長公主的身份,去對待自己心上人,竟然是敵國的太子爺這件事。
“九兒…你知道嗎,當我決定向你坦白,告訴已經恢復了記憶的你,我的過去的時候。我心底有多麼地不安...當我以吳國太子這個身份,向你提親,而你沒有拒絕的時候,我又有多麼地喜悅...明明你已經知道了自己地身份,可是你依舊願意伴我一路…”
說到這裡,謝永暮不安地看了一眼似乎沒有什麼動作的葉楨,心中一定,便又欺身上前,再次緊緊地將葉楨擁在了懷中。
“設計了這個假象...只是想讓你我坦誠相見,不必再戴着那張面具...就算我如何不想承認你是葉楨,可是...身份是沒辦法作假的。就算我再不願…都必須得承認。所以…我索性揭開了你得面具...你走,我默然悲慼。你留,那麼…你我便可真正地坦誠相待了…”
“九兒…不,葉楨。你願意,留下來嗎?”
葉楨擡頭便看到了謝永暮那雙似是蘊含了漫天星辰的眼,周圍的天色越發地暗下去。但葉楨,卻覺得面前謝永暮的面龐越發地清晰。
—就像在發光。
……
……
葉楨嘆息一聲,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在心底嘲笑着自己,果然,無論何時…自己都無法下決心拒絕面前這個人。
就算他將自己傷得遍體鱗傷,自己在面對他許下的一個又一個承諾時,依舊心甘情願地一頭栽進去。就像是一隻被溫暖燈火所引誘的飛蛾,明知道萬劫不復,卻依舊甘之如飴。
“葉楨。”
“嗯。”
“葉楨。”
“嗯。”
“葉楨。”
“嗯。”
“葉楨…”
“嗯。”
謝永暮連續喚了三聲,這才停了下來,將葉楨拉到此前的榕樹邊坐下。然後,才輕笑着說:“我終於...可以毫無顧忌地這般喚你了。”
葉楨低頭,沒有迴應他的話,過了一會,似乎想起什麼事,這才擡頭開始問道:“爲什麼,在一開始你會以’謝定安’這個身份接近我?”
謝永暮面上閃過一絲尷尬,“只是爲了...更好地關注九兒罷了。”
“嗯?”
謝永暮無力的低頭,纔回答道:“那個時候,我並不信任你…”
就算明明已經知曉了他的回答,葉楨還是感到有些失落。
懷着女兒家心思的女子是最聽不得這樣的話的,明明知道對方沒有說謊,但是心中難免被殘酷的事實所打擊。
見着身邊人悶悶不樂的樣子,謝永暮才又笑了笑,想着自己還是應該說自己是在那個時候便對她上心來得比較好。於是輕輕地捏了捏葉楨柔若無骨的小手,才又繼續說道:“其實…還是因爲九兒你泅水的時候。”
“本來已經安排了人伴你左右了,可是那日我知曉王五將你逼入淮河的時候,竟然是在憤怒之下,錯手將其直接滅口…那個時候我便知曉了,如果我真的放任你一個人在江寧,而自己在燕京…我想我在以後,會追悔莫及的。”頓了頓,看了一眼身邊人的臉色,“所以,我索性化作了謝定安,在一旁守着你。”
葉楨美目流轉。
有些好笑地看着身邊的人,因才哭過的原由,她的眸子中蘊含了一絲水汽,氤氳了謝永暮的臉頰。
“所幸我的決定是對的。”謝永暮目光轉向前方,聲音有些悠遠,“如果…我不在江寧...九兒,大概很早便可以知曉自己的身份了吧…那麼,在那個時候的我們...想來是再也沒有任何機會在一起了。”
說這話的時候,謝永暮的聲音略微低了低,有化不去的壓抑。
“我知道...江月白也愛慕着九兒……否則他怎麼肯千里迢迢地從燕京回來…”見着葉楨地表情有些尷尬,謝永暮便沒有再說江月白與葉楨之間的事了,只是末了,還是後怕地說了一句,“真是慶幸,江月白那個榆木腦袋,一心只將九兒當作知交好友…”
……
葉楨不好意思地偏過了頭去。卻在口中唸叨了一句。
“月白?”
隨後又挑眉問道:“那…昨夜裡…我與他的談話,你都聽見了?”
謝永暮雲淡風輕地搖搖頭,“雖然我很想聽,但是…我更不想讓九兒心生芥蒂。何況,他來尋你,無非就是爲了你和親的事…”
“和親...”葉楨目光流轉,突然間想起了爲自己訂下婚約的父皇,眼中閃過一絲悲切。
她咬了咬下脣,突然間很想對着自己身邊的人問一句,父皇的駕崩,到底與他有沒有什麼關係,但是看了一眼他有些好看的側臉,和那上翹的嘴角。她最終還是將話又咽回了喉,滿臉調侃地問了一句,“如果我現在回去,嫁給那祁王...”
“那我就去搶親。”謝永暮還沒等葉楨說完話,便接過了話茬,搖搖頭,一臉自信地說道:“謝永筍?他不是我的對手。”
說着,還護食一般地將葉楨整個人圈進了懷裡,“你是我的妻,就算是皇弟,也不能染指。你只能是他的皇嫂。”
葉楨被他的動作引得有些臉紅。想要不着痕跡地想要從他懷裡掙扎出來,卻發現身邊人將自己擁得更緊了些。
“九兒,和親之後,沒多久便是我質子期滿的日子,屆時…你便隨我去上京吧。”說着,他的嘴角又揚起了一個好看的笑,“我想…母后也會喜歡你的。”
葉楨笑着點點頭。
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一眼遠方驛站那盞始終亮着的燈光,葉楨在心中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向謝永暮提議道:“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嗯。”
謝永暮便吹了一個口哨,遠方的流火聽到他的召喚便飛奔了過來。
葉楨見着他的動作,也想要學着這般呼喚流火,但是幾次嘗試無果之後,還是無奈地放棄了,只是...以看似平淡的口吻問道:“永暮,如果我真的騎着流火走了,一去不回了怎麼辦?”
謝永暮笑了笑,下意識地回答道。
“那我便在你身後保護你,直到你返回皇宮。”
……
……
夜風中的寒冷刺激了她秋水般的眸,氤氳了站在她面前的男子的臉。
她突然間就明白了,爲什麼,世界上會有那麼多癡男怨女,只因爲一場來去如風的情意,便甘願等一人到白頭。
謝永暮……我想與你一同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