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遠比渭南溫暖,此時雖是嚴冬,但卻由於年關將至,滿城都沉寂在一片喜悅之中。每每夜裡,金水湖一帶燈火如織,有渺渺的笙歌從湖上傳來,紅燭十里映花河,整個金水湖都顯得十分香豔熱鬧。
只是在白日時分卻是顯得十分冷寂,畢竟還是嚴冬。頂着寒風出來的,大概也只有青龍街上的官員罷了。
晌午時分,一個面色有些蒼白的行商駕着馬車,從燕京的南門走了進來。他沒有去客棧,而是直接去了青龍街深處一個不起眼的宅子,只有少數人知道,這宅子的主人,其實是監察院極受重視的一位頭目的宅子。
馬車從宅子一旁的小巷中拐了進去,那風塵僕僕的中年行商確認了周圍無人之後,才從馬車上下來,輕輕的,敲開了宅子的門。
一個耄耋老人將門打開,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眼後,纔將他給放了進來。那中年男子顯然對這個宅子極爲熟悉,自顧自地便繞到了西廂房中,一處不起眼,但是卻在細節處透露着富貴的屋子前。極爲恭敬的,敲開了那道刻着雲鶴的房門。
進去之後,他卻是不敢多看,而是立在了一旁。從懷中掏出了一件東西,放到了手邊地方桌上,有些拘謹地說道:“大人,這是這月裡,公主的消息。”
從陰影處出現一個身形微駝的老人,他的麪皮如同一張乾枯的橘皮,看起來倒是讓人瘮得慌。若是有宮中的老人見着他,定能認出,這位便是先皇在世時,深得先皇信任的花公公。據說花公公原來並不叫花,但有一次,那位早夭的皇后娘娘見着這位麪皮瘮人的太監,便半開玩笑地說了一句,“長成這樣,不如便叫如花吧。”
從那之後,這位瘮人的太監,便有了這樣的名字。
他將那人放在桌子上的東西仔細地看了看,便點點頭,揮手道:“下去吧。”
“是。”那中年人便又推門走了出去,似乎對這般快速的交接方式極爲熟悉。
等他離開之後,花公公才又走進了陰影中,隱隱約約,能看到他的背似乎更駝了一些,再往後,一個滿是滄桑的男聲從屏風後響起,“呵...真是老了阿...老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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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城門之後,車隊的速度便慢慢的降了下來。謝永暮拒絕了守備的邀請,帶着葉楨住到了城中首富邵家的宅門裡。守備倒也隱約知道這邵家的不凡,也就沒有多強求。只是遣了十幾個衛兵在邵家的四周防範着。
渭南是大楚最後的一座城池,再往北,就是軍營的駐紮之地—雁關。所以謝永暮便下令車隊在渭南休整三日,並未曾如往常經過的城池,只留了一日便離開。夢生到了渭南之後便離開了,倒是道天歌沒那麼快離開,而是跟在了葉楨身邊,說是要對她進行貼身保護。
嚴冬天氣,很快的便入了夜。
天幕果如謝永暮說的那般,有着漫天繁星閃爍。在嚴冬天氣裡,顯得極爲難得。葉楨稍稍看了一眼,便覺着比在連雲山那夜裡見着的星空更加浩繁。只不過她如今確實沒有什麼心思觀賞這般美的景緻,所以也只是看了一眼,便沒有再關注了。
吃過晚飯後,謝永暮便將貼身保護的弄月撇下,拉着葉楨便走了出去。道天歌本想跟上,但是在謝永暮那雙警告的眼中,還是悻悻地停住了腳步,目送着兩人離去。
從邵府出來,拐過了兩個彎之後,葉楨和謝永暮便到了整個渭南最爲熱鬧的丙邑街上。
這個時候丙邑街很是熱鬧,雖然比不得燕京與江寧的燈火如織,但是卻別有一番風情。街道兩邊酒樓茶肆林立,喧鬧的談話聲從兩邊傳來。偶爾還能聞到一陣烈酒開封的氣息,直教人抽抽鼻子。兩邊小販的叫賣聲也不住的向葉楨耳邊傳來,這叫賣與葉楨往日裡聽到的婉轉盡不相同,而是帶着一股子的豪氣,倒不想是叫賣,而是想在舉行什麼嗓門大的比賽一般,一個比一個的聲音更大。
“栗子,栗子,糖炒栗子…”
“賣燈咯…賣燈…”
“面具勒...黃的白的紅的藍的都有…”
“……”
此時才能微微看出有節日的樣子,白日裡的天氣太過嚴寒,少有人外出。明日還是個好天氣。所以白日裡不怎麼見着的景象,便出現在了城中。白日裡連着街道兩邊的紅綢都撐不出一絲熱鬧,如今入了夜,明明沒有半分的裝點,但整個氣氛,卻在在街上的行人來往中,彰顯得淋漓盡致。
謝永暮今日穿了一件天青色的長袍,外搭了一件白色的雲紋斗篷。腰間懸了一塊碧玉,青絲用檀木簪整齊束起。再搭上他那張俊朗的臉,怎麼看都像是一個富家公子哥。所以到了這街上之後,謝永暮周圍的叫賣聲一直此起彼伏。任誰都看得出來這位是個闊主,從手中漏點就能讓自己今夜滿載而歸。
不過蹭到他面前的人卻是失望了,因爲他身邊另一位俊朗的公子哥似乎不太好相處,見着了那位的臉色後,小販都不自然地退後了。
葉楨皺着眉頭看着周圍,她不希望那些人距離謝永暮太近,所以整個人纔會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息。將來往的小販們給驚走。但此時,她更多的,還是擔憂在這般魚龍混雜的街道上,謝永暮的安全,應是得不到什麼保證的。畢竟他今日竟然是大膽到,不帶任何一個黑羽衛便出來。
就在葉楨對謝永暮暗自擔憂時,面前的謝永暮卻停在了一處賣面具的攤位上。她皺了皺眉,便緊着步子上前,正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卻發現他已經笑眯眯地遞了一粒碎銀子過去,拿起了一張金色的面具,在自己臉上微微比劃着。
戴好之後,才轉過了身來,對着葉楨問道:“九兒,如何?”
那是一張只做了一半的金色面具,只能夠將他的半張臉遮住,可以露出半截鼻樑和嘴脣。而那雙猶如深夜般深邃的眸,卻只能是隱隱約約瞧見。
有細碎的散發從額頭上散落下來,微風微微吹過,碎髮便拂過面具,將他立體的臉龐微微幻化得柔和了些。背後橘色燈火逆着光映在他的身上,平生出了一股溫暖的氣息來。
—漫天星辰與滿街的燈火都成了那個人的陪襯。
下一刻便發現那人到了自己身邊,牽起了自己的手,自顧自的說道:“這樣便好了,只要九兒見不到我這張臉,便能舒服些吧。畢竟是出來散心的,九兒可別一直這樣繃着。”
她一怔。
下意識地便想從他溫厚地手掌中逃脫,但聽到他的話之後,卻輕輕的嘆氣,不再掙扎。謝永暮見着她沒有拒絕,便得意的笑了笑,想着九兒最終還是心軟的。
……
燈火熒熒的街道上,人潮涌動。
謝永暮牽着葉楨信步往前走去,他們今夜是沒有目的地的,所以兩人前行的速度並不快。謝永暮的表情很是隨意,絲毫沒有覺悟自己在今夜出來,是想要引出暗中潛藏的刺客的。葉楨有心提他心急,卻又念及那些人中,有一大部分可能會是自己父皇的舊部。所以她現在的表情有些複雜。
葉楨擡頭,看了一眼謝永暮光潔的下巴,有些嘲諷地指着前面那個轉角問道:“你就不擔心轉過這個街角,在下一刻便被箭矢給射成刺蝟?”
“無妨,與九兒一同死,我也死得心甘情願了。”謝永暮擺擺手,繼續說道:“九兒跟我在一起,我便不必擔憂弓箭之類的東西。最不過,也就一起死罷了。又有何懼?”
“呵…你倒是明白,只要有我在,他們絕對不會動用這些東西。”葉楨挑眉道。
謝永暮也不在意她口氣中的嘲諷之意,只是牽着葉楨的手,繼續道:“沒錯,我就是看重了這一點,所以我纔敢不帶黑羽衛,和九兒單獨出來。”
葉楨搖搖頭,便沒有再理他。
謝永暮笑了笑,對葉楨的反應表示了理解,轉過剛剛葉楨說的那個街角後。謝永暮才又說:“我們轉過了街角,我們沒被射成刺蝟。所以九兒,剛剛你說錯了。”
“方纔我說的是假定…”她反駁道。
“嘿…”輕笑出聲,繼續道:“九兒,你大可不必這般擔憂。禍害遺千年,如我這般的人,死得沒這麼容易的。”
葉楨鼻尖輕哼了一聲,便沒有再說話了。
謝永暮不以爲意。他只是想找個話頭,引着她說兩句話,將她心中的不平驅散些許罷了。隨後,他的目光便開始無意識的遊移在四處。沒過多久,他便見着了一家名字很是熟悉的店。
[相厭]
這不是燕京的那家很別緻的玉器鋪子麼,怎麼在渭南也有。但轉念想着河洛客棧不僅在楚國有,在吳國也有...便不再那麼驚奇了。看着那兩個用古篆雕刻的[相厭]兩字,他突然間生了進去瞧瞧的心思。
……
卻未曾想,就在下一刻,刀光卻陡然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