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由於終於確定了自己究竟想要什麼,知道良人對自己也用以情深,所以葉楨在這個秋風微涼得夜睡得格外踏實。醒來時發現自己被褥上竟是繡着交頸的鴛鴦,看着細密整齊的針腳,想着不知道繡娘是否也是如自己一般,是即將要嫁人的女子。葉楨臉上不由得一紅,想着...大概沒有多久,自己就要嫁給他了吧。
中秋的早晨露氣重,有些傷身,但她卻錯愕地發現自己地被子竟然是被人細心掖好。
她起身,赤腳着地,推開了雕着蝴蝶和合歡得青木花窗。遠方的霧氣還未散去,將城外濃重的黛色一一暈染開來,霧氣縈繞在山脊,猶如一幅剛剛着色的國畫,這景象竟是使得入口鼻的清冷空氣都帶着清香的書墨氣息。
真像一幅水墨畫,葉楨心想。
“真像一幅水墨畫。”,一個清朗的聲音從樓下的院子裡傳來,將葉楨嚇了一跳。下意識地低頭往下看去。
他身着一襲墨綠黑金線滾邊的長袍,站在小池塘前面那株隨風飄揚的柳樹旁,望着她剛剛看的方向,輕笑着說出了剛剛的那句話。而手邊,卻是幾盞已經被擺好的吃食。
許是聽到了樓上推開窗戶的聲音,男子在剎那之後便急急地回過頭來。兩人的目光相遇,但她卻沒有避開。而是定定地看着樓下那人的樣子,如同一個虔誠的信徒,在面對被失落多年復而尋到的古老經書。一字一卷,看得認真而篤定。
男子忽然一笑,面若秋月。他說,你起來了,下來用膳吧。
這九個字被剛剛吹過的秋風拉得極長,搖搖晃晃地轉進葉楨的耳朵裡,就像是極西之地亙古不化的寒冰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濃烈陽光給融化,整個大地的生機都突然甦醒,奼紫嫣紅開遍。
葉楨也笑了,說,好。
於是樓下的人便將手上的東西放下,一會葉楨便聽到房間的門被推開,葉楨感覺到一陣清風吹過自己的心間。
“早。”,溫潤清朗的男聲響起。
葉楨凝望了半晌,回道:“早。”
謝永暮微笑着向前走去,經過牀邊時,忽而彎下腰,將牀邊的玉色繡花鞋拿起,走到葉楨的身邊,說道:“風寒不好,就是你自己給鬧的。”
葉楨聞言,目光又呆滯了片刻,復而看了一眼自己腳下未着寸縷。這才調皮地吐了吐舌頭,猶如一個被長輩抓住小辮子的孩子。
“坐下。”
“嗯。”
又是這樣的動作。
葉楨嘴角勾起一個好看的弧度。
就是這樣的男子,才能讓自己心甘情願地摒棄那個尊貴至極的身份,就是這樣的男子,才能讓自己甘願用那樣的東西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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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府。
平日裡受各個想走江家門路而被捧得炙手可熱的江家的門房現在正靠在漆滿了朱漆的大門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想着自從老爺辭官之後,自己再也沒有收到外快了,不免有些意興闌珊。
“李大哥,你說咱們老爺怎麼突然就辭官了。”,一個長相有些清秀的青衣小廝正對着自己對面那個有些年長的人問道。
旁邊那人皺了皺眉,聳了聳肩膀,無精打采地說道:“我怎麼知道,興許老爺是想培養大少爺吧。”
“大少爺現在聖眷正濃...可是根基—”
“噓—”
青衣小廝突然示意名爲李大哥的人噤聲,李二聞言下意識地停下了口中的話,之後便聽到一陣馬車的咕嚕聲從巷口響起。
一輛黑色的馬車靜靜地停在了江府的門口。
兩人面色一暗,這是—
暗衛。
在楚國的民衆看來,暗衛是整個朝堂最爲可怕的存在。暗衛直接聽命於皇帝,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皇親國戚,並進行不公開的審訊。除卻三品以上的大員需要來自皇帝的手令,其三品以下的朝官,只要是指揮使下令,暗衛軍皆可直接逮捕。這樣的權利,除了高高在上的幾位朝堂元老不甚在意以外,三品其下的朝官皆是驚懼不言。所以,在楚國下層的民衆看來,他們是隱藏在黑夜裡隨時奪命的幽魂,心狠手辣,可怕之至。
兩人想着…難道老爺剛剛辭官,大少爺又根基尚淺,這羣吸血的人便要對自家的大人進行逮捕了嗎?於是他們兩個對視了一眼,年少的人便想着,要快速地朝着門內跑去。
他要通知自家老爺,暗衛的人來了。
就在他正準備行動的時候,卻聽到自己身邊傳來一聲。
“大少爺?”
於是他生生地停下了自己前進的腳步,轉身朝着馬車的地方看去。
一個身着月白色長袍的男子從那輛漆黑似夜的馬車下走了下來,面若冠玉。他下車之後,朝着車上駕車的人說道:“回去吧,今天我就不來衙門了。”
“是,大人。”
在兩個門房錯愕的表情中,他朝着大門處走來,微笑着詢問:“怎麼了?”
“大…大少爺。”
兩個門房沒有想到,在自己心中神秘之極且心狠手辣地暗衛中人竟然將自家大人恭恭敬敬地送回家,並且還說…“大人?”……難道,自家大少爺,竟是成爲暗衛裡面的大人物了麼?
“父親在府內麼?”
“是—”,年長的門房終於在江月白的問話回過神來,微微俯下身子,恭聲回答道:“老爺尚在在府中。”
面前白袍似月的男子輕輕地點了點頭,便自己推門進去了,絲毫沒有在意兩個還有呆滯的門房。在他走之後,年輕的門房這纔回過神來,一臉驚訝地對着自己身旁的人問道:“那是我們大少爺?”
身旁年長的門房也有些驚異,但是他畢竟年長,在微微地錯愕之下便回過了神來,臉上泛起了驕傲的笑容,“沒錯,那就是我們的大少爺,成爲暗衛大人的大少爺。”
兩個門房在此時便一改之前的頹勢,將腰板挺直,望着四方的街道,心底想着,我們江家,就算是老爺倒了,但是大少爺也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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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白在路上隨便逮了一個下人,問出自己的父親在後園的花園後,便加快了腳步。
隨着一路飄香的金桂,江月白來到了江府的後園,看着一個自己的父親又呆呆地站在合歡樹下,不由得在心底輕聲嘆了一口氣。他到現在還不能確定,自己告訴父親當年母親意外亡故的真相,到底有沒有錯。
江文林褪去了平日裡常穿靛藍色的官服,穿上了一襲水青色的長袍,將本來有些嚴肅的臉稍微襯得柔和。江月白見着父親不同於以往意氣風發的樣子,又再次加快了腳步,朝着自家父親所在的地方走去。
還未走近,便聽到自己的父親在樹下擡起頭,聲音疲倦地說了一聲:“月白,你來了。”
“是。”,江月白快步走到江文林地身旁站定,“孩兒來了。”
“嗯。”,江文林隨意地回了一聲之後,便再也不肯說話,只是又低下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江月白看着自己父親的樣子,深吸了一口氣,合歡的花香伴着金桂的香氣傳入鼻尖,令他稍微清醒了些許,他想着剛剛在暗衛衙門裡收到的消息,終究是沉聲問道:“爹,孩兒不懂,爲什麼…您在辭官之事,會做那樣的事。”
江文林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奇怪,然後又輕輕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想多說。
“您在走之前,一定要這樣做麼?”
江文林又看了他一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
江月白的神色陰晴不定,沉默了半晌之後,也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轉而又轉身,站在了自家地父親面前,堅定地說道:“爹,孩兒現在是暗衛的指揮使,我…無法在知道了這件事之後,卻沒有絲毫作爲。所以...請您原諒孩兒的不孝。”
在江月白說完這句話之後,江文林才錯愕地發現,自己一向心高氣傲的大子竟然是對着自己跪了下來,他跪在自己面前,深吸了一口氣,問道:“爹,那些商戶是無辜的,您…又何苦將過錯全部強加於他們身上呢?”
……
江文林再次沉默了起來,然後顫抖着,從自己的懷中掏出了一紙泛黃的信箋,一手指着它,聲音嘶啞。
“你別忘了,你姓江,不姓葉!”
“你的生母,是被葉家的人殺死的。”
“你現在所效忠的人,是你的殺母仇人!”
……
一陣微涼的秋風吹過,江月白忽然覺得眼中有些澀意,於是他閉了閉眼,低聲說道:“我知道。可是...您是戶部尚書,您已經爲了這個國做了這麼多年的事…您,難道就真的沒有一絲眷念麼?”
“呵...那又如何?”,江文林極怒反笑,厲聲說道:“可是那把椅子上的人…已經殺害了我心愛的妻子,你的生母…”
“……”
“你,要我如何去面對!”,江文林染白霜的鬢髮被微風吹起,有些乾枯的面龐帶着狠戾,“就因爲我只是戶部尚書,我無法做更多的事…所以,我僅僅只是爲兇手製造一個這般的麻煩…否則—”
“我定要他滅國!”
“咚—”
沉悶的磕頭聲響起。
“爹,您收手吧,將東西全部交出來,孩兒會當這件事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你難道沒有想想你死去多年的娘?就因爲她帶着前朝滅國丞相柳奚笙的血脈...便被那人滅口...可憐我,還忠心耿耿替他做了這麼多年的尚書.......”
“爹--”
短促的叫聲響起。
“我不會收手的!”
“您當真要看着國體動盪您才安心嗎?若陛下找不到應急的銀糧...”
“那又如何......僅僅是動盪罷了....”,江文林忽然一笑,“我就不信,那高高在上的皇室,找不到一筆應急的銀錢,能夠度過。”
“可是--”
“你回去吧,若是你想告訴小皇帝,你儘管去稟報吧......只是,在那之前,別忘了,你那慘死的生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