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楨帶着二狗和念歌漫步在江寧城的街頭。
這個時候還不太晚,約莫是剛剛到酉時的樣子。此時街道上人頭涌涌,二狗緊跟葉楨的步子,生怕自己跟丟了主子。在這個快要吃晚飯的時間點上,人們卻都沒有回到自己的家中,而是遊蕩在石板鋪就的大街上。從夫子廟、明遠樓一帶人聲鼎沸,茶樓酒肆,處處飄香。這個時候還不是江寧城中元節最爲熱鬧的時刻,但是已經可以感覺到人影如織帶來的熱烈了。
葉楨去了昨日謝定安帶她去的那家奇芳閣,打發了二狗和念歌下去自行找吃食,自己卻點了一壺雨花茶,一碗雨花石湯圓。
蘇子易不在,葉楨吃了之後便離開了。
奇芳閣背後那株三醉芙蓉還是開得極美,絲毫瞧不出此前才從它得枝頭剪下了開得最美的那幾朵,臨水照花,風姿搖曳。
葉楨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想去鳳棲樓,或許是此前三娘助他脫離公堂,又或許是因爲想看看夢生,但無論是因爲什麼原因,最終還是去了。
雲三娘見着葉楨來,極爲歡喜地迎了上來,“秦公子,您可是有一個月沒來了吧,也不來看看我們,姑娘們可是想您得緊。”
“我這不是來了麼。”葉楨笑着說道,沒有一絲煙火氣地往三孃的懷裡塞了一張小額的銀票,說道:“把你這唱曲最好聽的姑娘叫來。”
雲三娘摸了摸懷中那張銀票,喜笑顏開,一邊帶着葉楨上樓,一邊向葉楨問道:“秦公子難道不喜歡聽夢生的曲嗎?”
“聽多了,總是要換換口味不是?”葉楨笑着反問道,“快去吧。”
雲三娘滿臉嬌豔地嗔了她一眼,“那就請公子稍候片刻。”
葉楨點頭,走到了此前與道天歌同住的那間屋子,推門走了進去。
這間房還是沒有變,與以往無二。
葉楨便開始笑,哈哈大笑。
二狗憂心地問她有什麼不妥。
葉楨卻是讓二狗和念歌出去守着,不準進來。
沒過多久,一個穿着湖色衣衫的女子抱着琵琶推門走了進來,朝着葉楨行禮。
“唱一曲折桂令吧。”
“是。”
女子眉毛細彎,帶着一種說不出的柔弱,雙脣沒有抹寇紅,所以顯得有些清淡,但五官生得漂亮。只見她手指在弦上一拂,雙脣輕啓,唱道:“怎生來寬掩了裙兒?爲玉削肌膚,香褪腰肢。飯不沾匙,睡如翻餅,氣若游絲。得受用遮莫害死,果誠實有甚推辭?幹鬧了多時,本是結髮的歡娛,倒做了徹骨兒相思。”歌聲曼妙輕柔,比不得夢生的驚豔,但是卻極生動地描繪了一位妻子因爲丈夫遠行不歸的苦楚相思之情與隱隱忿恨。
葉楨饒有興趣地盯着眼前的人看,似乎想將此人看出一朵花兒來。此時葉楨的身份是前來狎妓夜遊的男子,以鳳棲樓中人的識時務,怎麼會唱這樣一首掃興的曲子,所以葉楨不免有些疑惑。
不過葉楨沒有什麼閒心管此人到底在想什麼,而是笑着朝女子說道:“你叫什麼名字,會唱臨江仙麼?”
女子收攏了餘音,答道:“會,奴家念荷。”
葉楨點點頭,低低地嘆了一口氣,“那我給你一首新詞,你給我唱出來。”
“公子請說吧。”
“柳陌汲集微雨,浸香兩岸青茵。”
“柳陌汲集微雨,浸香兩岸青茵…”女子挑弄了一下手中漆了硃紅的琵琶,將葉楨說的詞唱了出來。
“鵝兒攔落舊時秋,頻潑紅綠水,漂擺過秦淮。”
“鵝兒攔落舊時秋.......”歌姬想了想,繼續唱道:“頻潑紅綠水,漂擺過秦淮。”
葉楨沒想到女子唱功了得,又看了她一眼,繼續說道:“或許戀貪風景,不同漫道行人。”
“或許戀貪風景,不同漫道行人。”
“此情流去便相分,似如君共我,隔落一席雲。”
“此情流去便相分,似如君共我。”女子有些奇怪這詞的意境,因爲面前這個人怎麼看都是一個男子,這詞卻是帶着一絲女氣,不過還是唱道:“隔落一席雲。”
“唱吧。”
“是。”
這首詞,是葉楨在謝定安臨走時作的。
或許還是被昨夜那句“傾國以聘”給亂了心智,葉楨在桃葉渡送別之時,終究還是忍不住,對着遠去的帆影噴薄了出來。
女子軟糯的聲音伴隨着葉楨的憂思,飛呀飛呀,不知飛向了何方。
入夜了,中元節的江寧城終於是顯示出了它繁華的一面。
以夫子廟爲中心的最爲繁華處過來,道路上花燈如織,如同浩浩蕩蕩的不滅的流火,小販們高聲叫嚷,舞龍舞獅的隊伍走過,敲鑼打鼓,也有雜耍賣藝的表演者聚集街頭,吆喝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中元節,俗稱鬼節、七月半,佛教稱爲盂蘭盆節。
中元節的秦淮河是不關城門的,江寧城的居民在中元節會以錫箔折錠,沿路焚化,謂之“結鬼緣”。楚國各地尚流行一種紙鬼,內藏碗燈,有賭鬼、酒鬼、大老官等等。這個時候會有城中地富戶在河中放四艘船,一艘放焰口,一艘載佛婆唸佛,一艘燒錫箔紙錠,一艘放河燈。放河燈時,在船尾點綴紅紅綠綠的紙燈,稱爲“度孤”。
葉楨終是沒有在鳳棲樓坐太久,帶着二狗出了鳳棲樓,臨了,或許是覺得那叫念荷的歌女曲子唱得不錯,便命二狗將她贖下,權當是養一個歌姬了。這樣的事,在江寧城並不少見。那女子得了葉楨賞識,便跟着念歌回了一濁園,葉楨則是帶着二狗繼續逛這江寧城。
街道上喧鬧非常,人潮擁擠,來來往往,卻大都是些年輕的男女,老人家都在茶話鋪子裡面聽說書人說書。這些年輕人或許是得了楚國開國的武風,絲毫不顧及男女之別,便在那廣袖之下隱蔽地牽着手。也偶爾有綰了婦人髮髻的婦女跟隨在自己丈夫身邊,停留在某一處的鋪子面前冥思苦想,想着花燈的燈謎,男的便將自己的妻子護在懷中,不讓有些混亂的人羣吃了自家妻子的豆腐。
葉楨見着此舉,心底隱隱有些淒涼,又想起了謝定安。
想着若是此時他在,免不了又是一番的調笑吧。
或許是身旁的二狗感覺到了葉楨的心思,便恭敬地朝着葉楨說道:“公子,若您是擔憂謝公子,爲何不去相送呢,而是躲在了桃葉渡的下面,不肯前去呢,而且...此前江月白公子離去時,也是這般。”
葉楨笑了笑,“月白兄…他醉在天涯,醉在杏花間,醉在一川蒼翠,醉在...眉彎。不去送,只是因爲有人去送,況且,月白不是在乎這樣虛禮的人。”卻是沒有絲毫提及爲什麼明明去了桃葉渡,卻不願意與謝定安相見的事。
二狗知曉了自家主人不願多談,便沉默不言,過了一會後,向葉楨提議說去放河燈。
葉楨點點頭,算是允了。
二狗便帶着葉楨七繞八繞,穿過了熙熙攘攘的人羣,來到了文德橋。
文德橋下已經有一對對的青年男女在此放河燈了,緋紅色的河燈自秦淮河的上流溯游而下,如同漫天星辰皆是墜落於此,浩浩蕩蕩,似是見不到盡頭。
河岸邊坐着一個笑眯眯的老翁,他正在販賣製作河燈的材料,想來應該是賺得不少。
放河燈的目的,是普渡水中的落水鬼和其他孤魂野鬼。曾經一位吳國的奇女子肖紅,在《呼蘭河傳》中寫道:”七月十五是個鬼節,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託生,纏綿在地獄裡非常苦,想託生,又找不着路。這一天若是有個死鬼託着一盞河燈,就得託生”。大概從陰間到陽間的這一條路,非常黑,若沒有燈是看不見路的。所以放燈這件事是件善事,可見活着的正人君子們,對着那已死的冤魂怨鬼還沒有忘記。
不過秦淮河的河燈卻是代表了另外一層意義。
河燈帶着點點的溫暖自秦淮河的內河駛向外河這一段,那橘色的燈光連綿不絕,總是帶着一絲絲的旖旎氣息,美麗非常。那些養在深閨的小姐們見了“滿湖星斗涵秋冷,萬朵金蓮徹夜明”這樣的景色,心中難免生出一份心猿意馬。久而久之,這秦淮河的河燈,便又代表了另外一層含義-女兒家的心思。
站上了文德橋,葉楨看着面前流水浮輕燈的景色出神,二狗便從河岸邊那老翁處買了製作河燈的材料,放在了葉楨面前。
葉楨看了一眼面前的河燈材料,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且去取紙筆來。”
二狗不明白爲什麼葉楨此時要紙筆,但是作爲一個極爲出色的僕從,他知道此時還是不要多問,於是他朝着葉楨福身,說希望葉楨注意安全云云...便離開了葉楨的身邊,去爲葉楨尋紙筆去了。
“秦兄?”一道驚喜的聲音響在了葉楨的耳後。
葉楨心下一動,突然想起了此前在茗月樓與謝定安巧遇的事,滿心歡喜地轉過頭,卻看見一襲水色墨衣的男子站在自己的身後。
眉間風流,面若曉月。
赫然是昨日送自己三醉芙蓉的蘇子易。
見着來人不是自己心底想着的那個,葉楨的臉上便隱去了笑容,“原來是蘇公子。”
蘇子易卻是拿起了葉楨面前拜訪着的河燈材料,朝着葉楨問道:“秦兄這是想做河燈麼?”
葉楨點點頭。
“那我教你吧。”蘇子易顯然是沒看出來葉楨此時正有着一番心事,開始擺弄起了自己手上的那一份材料。
須臾之間,一個青色的花燈便從蘇子易的手中出現了。
葉楨看了一眼蘇子易手中那個極爲精美的青色蓮花河燈,“想不到蘇公子還有此等手藝。”
蘇子易嘿嘿一笑,朝着葉楨說道:“自小喜歡擺弄這些東西,秦兄見笑了。”說着,又低下了頭,在手下又折了一個。但是又突然間地擡起了頭,一臉疑惑地問道:“秦兄,那謝公子呢?”
葉楨面色一黯,滿臉的愁容,“他走了。”
“這…”蘇子易臉上有些掛不住,昨日看來這兩人關係極好,本以爲兩人會在一同觀賞河燈的,自己見着謝定安不在,便隨意地問了一句,卻是沒想到秦酒如此神傷。
看着葉楨面上的悲慼之色,蘇子易很自然地想到了,莫非是謝定安遭遇了什麼不測,所以這葉楨看起來纔會如此地悲傷,於是便試探地開口寬慰道:“秦兄不必太過傷心,當心身子。”
葉楨望着蘇子易臉上的神情,突然間覺得有些好笑,連心中的憂思都沖淡了不少,“蘇公子。”
“嗯?”蘇子易在一旁隨意應答道:“秦兄有什麼事麼?”
葉楨望着這滿河的浮燈,心底突然下了一個決定,“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秘密?”蘇子易一臉疑惑地望着葉楨。
葉楨眉目淡然,似是漫不經心地說道:“在下,乃是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