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個是臘八。
噼裡啪啦的鞭炮聲從茗月樓前的洪武大街響起,從洪武大街一直響到了夫子廟最後蔓延到了秦淮河下游的媚香樓以致於響徹了整個秦淮河整個江寧。四處飛散開來的火紅鞭炮碎屑將銀白的積雪給覆上了一層緋紅,滿城的紅綢伴着早上酒樓四處瀰漫的酒香在江寧上空久久縈繞不散。
穿着夾襖的孩童拍着手與同伴在一旁歡天喜地的尋着那些四散開來的啞炮,等着將它再一次引爆。走街串巷的手藝人婉轉地吆喝着自己手中的貨物。賣糖人的小販周圍聚集了穿着新衣滿臉喜氣的孩童;賣零嘴的走斯向每一個路過的老人推銷自己的貨物,巧嘴讓他們掏錢買下送給自己的乖孫。
連着秦淮河邊的碼頭此時堆積了不少的貨物,還有看着吃水量,便知道貨物有不少的貨船從遠方行駛而來,碼頭做工的小廝在這個時候是一年中最爲忙碌的,上上下下的裝卸貨物。等着將這一船船從遠方傳來的貨物,銷售到每一個江寧人的手中。
席君穿了一件墨綠的袍子,外搭了一件大紅的裘衣。本該是有些惡俗的顏色在他身上襯着滿街的喜氣,倒是別有一番富貴的態勢。
習慣於早上在茗月樓喝茶的客人們已經早早的坐在了平日裡的老位子上,等着喝茗月樓今日新泡的茶。除夕的喜氣在茗月樓裡也渲染地淋漓盡致。大大得福字早已經被貼到了雕滿牡丹的木窗上,襯着店內四處的紅燈籠顯得格外喜氣。
有人見着掌櫃席君從門外進來了,便討喜地問好道:“席掌櫃的,茗月樓今年的業績可是不錯。今兒個你就請大家喝一壺咯......”
這人的話自然是打笑,也沒指望席君真的願意免了這滿堂人的茶水。
席君溫和一笑,便朝着大堂裡的所有人微微拱手,正聲道:“茗月樓有今日,和各位的支持是分不開的...老王說得沒錯,今兒個阿...我席君就自作主一回,也算是迎接我東家回江寧。今日阿...茶水全免,點心減半!”
聽到席君的話,大家才注意到,外面停着的那輛青色軟轎。
有人開始竊竊私語,小聲問道:“江月白公子回來了?”
“你懂什麼...茗月樓早就換東家了...誒那人叫什麼來着?”
“好像是....好像是叫一個什麼秦的人......”
......
青色小轎穩穩地停了下來,在衆人的注視下,一個穿着繡着雲紋的淺玉色長衫,外披了一件白毛的天洗藍大氅,下襬似乎繡了玄色的龍紋。黑髮用一根墨藍的綢緞鬆鬆紮起,腳踩了一雙白色鑲玉鞋,看起來倒是別有一番風流雅緻的才子姿態。
這個時候,終於有人想起了...
“這...這不是那位...秦酒秦公子嗎?”
“那位在公堂上狠狠掃了江夫人銳氣的秦酒公子?”
“那位將花魁夢生收入房中的秦酒公子?”
“那位...在濮園詩會上,力挫諸位才子,受寧老看重的...”
“江寧第一才子!”
緊接着便是一陣吸氣聲。
那位被喚做秦酒的公子也沒有理會一樓這些人的驚異,而是微微跨步便上了二樓。做足了一個少年成名,以至於年少輕狂的風流才子模樣。
上樓落了座,席君便命人去泡一壺上好的碧螺春。等着四周沒有什麼人之後,他纔有些斟酌着開口:“東家,您…”您不是應該去了上京嗎?他想這麼問道,此前謝永暮與葉楨從燕京過來,行至江寧的時候,騙得過別人,卻是騙不過這位精明的席大掌櫃。所以,他纔會有此一問。
但是念及此事的蹊蹺,他還是選擇按捺住了自己心中的疑惑,而是尋了個由頭,提了句他話,“東家,我記得您喜歡吃蘇師傅做的桂花夾心餅。不過如今的天氣桂花已經謝了,那便給您上點染梅花吧。”
話音剛落,他便開口,朝着不遠處的夥計吩咐了下去。
就在這個時候,正巧有人在一樓喚着席君。席大掌櫃看了一眼面色淡然的葉楨,知曉了她今日來應與自己無事。所以便朝着她告了個罪,便下去處理事情了。
……
站在葉楨不遠處的是兩個可人的侍女。
她們是暗衛司爲了保護她而調遣過來的護衛,但是...在葉楨的眼底,卻是覺得礙眼。任誰…都不會想要,自己身邊跟着兩個隨時監視自己的人。所以,她想念二狗,想念紅魚,甚至是想念斷空想念夢生。
唯獨不想看到面前的這兩個人。
因爲,畏懼。
她心驚與如今的暗衛司也警惕着背後的監察院,所以纔會在江寧城停留下來。想着...等那除夕之後,再回燕京。
不過回不回有什麼關係呢。
燕京除了葉煜,也沒有什麼人,讓自己牽掛了。
一陣微涼的清風吹過,將窗口外那株有些垂敗的老柳樹枝條微微揚起,葉楨目光一凝,腦海中便突然迴盪起了一個熟悉到,鐫刻進骨髓的男聲。
那人用黑色的眸子凝視着葉楨的雙眼,“只要是秦酒兄,付出什麼,我都願意。”
她一怔。
隨即苦笑着搖搖頭。
“一時笑談,果真是…不可當真。”
分明她還能熟稔地回想起那一天,的那陣穿堂清風的脈絡,也還記得那人繡着綠竹長袍下襬揚起的高度,也還記得,那人墨色的髮絲隨着風的散開的弧度。可就是記不清,那雙燦若星辰的眸子,裡面究竟裝的,是真心,還是假意。
……
她嘆息一聲,隨後便聽到了耳邊傳來的一個清朗男聲。
“秦酒兄,好久不見。”
葉楨下意識的回頭。
一個月白色的人影,不請自來。在葉楨還未反應過來之時,便坐到了葉楨的面前,輕聲道:“怎麼,回了江寧,也不派人通知我。”
江月白。
“你來了。”
葉楨沒有意外江月白會出現在茗月樓,甚至也沒有像久別重逢的老友一般那麼激動,語氣平淡得就像是昨日裡約好了,他會前來赴約,等到他來的時候,平淡的說一句,“你來了”。
江月白嘴角微微向上揚起,但是目光裡卻並沒有什麼興奮的情緒。只是緩緩地爲自己倒了一杯熱茶,捧在手心慢慢飲着。等到飲得差不多了,他才又開口。
似是輕鬆地說道:“走吧,今兒個是臘八,隨小爺好好的去樂一樂。”
葉楨擡頭,看了面前的江月白一眼,見着了他眼中那絲濃濃的擔憂,心底微微有些嘆息。隨即點點頭,連着剛上的點染梅花都未曾嘗上一口,便隨着江月白下了樓去,坐上了江月白來時的馬車。
跟着葉楨的兩名侍女,互看了一眼,一言不發地便將車伕給趕了下去,強接過了車伕的位子。
江月白這才探尋着看了一眼葉楨,見她搖搖頭,便像往日一般吩咐道:“去半閒閣。”
葉楨眉目一冽,便擡頭看了看江月白。見着了他那雙令人安心的眸子後,又微不可查的嘆了一口氣。罷了,既然是這樣,去不去,又有何妨呢?
……
半閒閣的聲音依舊紅火。
這個時候已經是年關了,買酒的人不知幾何。而半閒閣的醉生夢死又是出了名的好喝,所以兩人來到半閒閣的時候,正是人流量大的時候。
酒香伴隨着喧譁的人聲,將這一切襯得熱鬧無比。
也不知道是爲何,葉楨看着面前的半閒閣,卻是絲毫沒有跨步進去的慾望。她就這麼呆呆地站在半閒閣的門外,與面前這一切熱鬧都全然無關。好似一個無意闖入此處的外人,等待着自己的族人將她帶離。
好在江月白時時注意着葉楨的狀態,見着她心不在焉的樣子,便知曉她在想什麼了。嘴角呼出一口熱氣,輕輕的搖了搖葉楨的肩膀,道:“我們到了,進去喝酒吧。嗯...再來一份蟹黃酥。我記得你喜歡這個。”
葉楨嗯了一聲,算是回答。
……
入了夜之後,兩人才從半閒閣離開。
葉楨才發現,半閒閣原來早已經換了東家。
謝永暮...果真像與自己承諾的一般,她將劉金儉等人救出,他便將他所有的人手從楚國撤出。倒還算是說道做到,只是...葉楨在猶疑,他真的是...只要說了,便會真的去做嗎?
從半閒閣出來的時候正是秦淮河兩岸熱鬧起來的時辰,歌女婉轉的歌喉從畫舫上蕩起,絲竹聲亦是不絕於耳地流蕩在秦淮河的兩岸。
按照慣例,從臘八開始,整個秦淮河兩岸地街道都會燃燈,直到除夕之夜。隨後再是正月初七,一直燃到正月二十。這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是一年之中秦淮河最爲熱鬧的時刻。花燈從夫子廟的門口一直襬到了烏衣巷,江月白便說要陪着葉楨逛一逛着花燈會。
流光溢彩的花燈將整個秦淮河的兩岸都照得亮如白晝,各式各樣的燈謎,別具一格的面具,色彩奇異的麪人......都在這一整條街上聚集着。鞭炮聲與煙火聲,吆喝聲與嬉笑聲…全部都混作了一團。
兩人並肩走在這條流光溢彩的大街上,走走停停的瀏覽着街道兩邊的貨物。葉楨似乎看到了什麼好玩的東西,拉着江月白便跑了過去,一轉眼,便消失在了人羣之中。
喧鬧的街道里,葉楨忽而大口的呼出了一口白氣,輕嘆道:“終於是擺脫她們了。”
江月白溫和的笑了笑,隨後問道:“說吧,想知道什麼。。”
葉楨搖搖頭,輕聲道:“並不想知道什麼,月白,幫我送個消息去上京吧。”
“什麼消息?”江月白微微偏頭,有些疑惑地問道。
“這個時候…上京的局勢,應該穩定下來了吧。他…也要登基了吧。”她用手將耳邊落下的碎髮給別到了耳後,淺淺一笑,笑容中有說不盡的苦澀,“你就替我送個消息過去,聯繫我留在那裡的人,讓他替我做一件事。”
她的目光變得有些悠遠,明明盛滿了滿街的燈光,在江月白的眼底卻是毫不着他色。彷彿面前極美的夜色在她的面前都只是過客,怎麼,都不曾照進她的心底。
“在謝永暮的登基大典上,問他一句,傾國以聘,究竟,還算不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