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啓雲也走了過來。
他拍了拍侄子肩膀,聲音沉穩:“此去開封,路途艱辛,務要保重身體。家裡一切有我與你嬸孃,還有阿時照應,你無須掛念。安心備考!”
“二叔,嬸孃,讓你們費心了。”
裴之硯接過包袱,深深一揖,語氣誠摯,“侄兒定當謹記教誨,不負所望。”
他的目光越過二叔嬸孃,落在站在堂屋門口的陸逢時身上。
她今日穿了一件素色夾襖,是昨日他新買的,還披着那件她似乎不太喜歡的披風,靜靜地站在那裡,手中拿着一個小些的包裹。
裴之硯走過去在她面前站定。
“都準備好了?”
陸逢時開口,聲音平靜,聽不出太多離別的愁緒,只是將手中的包裹遞給他。
裴之硯接過,入手微沉。
“就是幾顆應急的藥丸,用法我都寫在瓶身上,油紙包裡是幾張金剛符和清心符,貼在身上或置於枕下,能擋些尋常的陰穢煞氣。”
這些藥丸功效簡單,基本依賴她的靈力煉製,沒有用到丹爐。
她倒是想用,這不是沒有麼。
裴之硯打開包裹,三四個小瓷瓶躺在那,上面寫着止血丸、辟穀丹和清心散
“雖非萬全,聊勝於無。”
她頓了頓,補充道,“還有,一路保重。”
她的目光清澈,話語簡潔,卻包含了最實在的關切。
沒有依依惜別的纏綿,只有修士特有的冷靜和妻子應盡的周全。
裴之硯想起這幾日,她從舊宅回來後就在她自己的屋子裡閉門不出,想來就是在準備藥丸和繪製符籙。
他又想起前些日子,陸逢時提出回孃家的事。
幾種情緒交織在一起,竟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到最後,臨出門時,他才擡眼看她:“若是有事,可去縣衙尋凌捕幫忙。還有,等我回來。”
“放心,”
陸逢時點頭,“我會看着辦的。”
院門外,裴啓雲已經套好了牛車。
這牛車並非送他去開封,而是送他去縣城,再從縣城轉乘客船沿河北上。
這樣能省去不少陸路顛簸之苦。
裴之硯不捨的看了眼小院,最後又看向陸逢時,隨即轉身,大步走向院門。
“硯哥兒,路上一定當心啊!”
王氏追到門口,忍不住又喊了一聲,聲音帶着哽咽。
這孩子,是她看着長大的。
她真的不捨。
“嬸孃放心,我會的。”
裴之硯回頭,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
他將包袱放下,躍上牛車。
裴啓雲揚起鞭子,輕輕一甩。
老黃牛低哞一聲,拉着車子,踏着清晨微霜的土路,緩緩前行。
陸逢時走到院門口,目送着那牛車漸漸遠去,變成一個模糊的黑點,最終消失在村道的拐角。
寒風捲起地上的落葉,打着旋兒。
她攏了攏披風,微微仰頭,深呼吸一口清冽的空氣。
王氏以爲陸逢時不捨,剛抹了把眼淚走過來安慰她:“阿時放心,硯哥兒一向穩重,一定會無事的。”
陸逢時眨眼。
“你是擔心硯哥兒若是高中,會對你不好?”
她是做了什麼,讓王氏這麼想?
還有,王氏對裴之硯真有信心,怎麼不說她是擔心他不中呢?
兩日後,章俊帶話來了。
說是已經將廟中信徒的口供錄完,十里八鄉牽扯的人還真不少,也蒐集到不少證物,五顯公廟一事可以就此定論,不用陸青青再去一趟衙門。
聽到此,陸青青的精神好了些許。
臨走時,章俊還向陸逢時透露一件事:錢氏死在牢中了。
陸逢時問了一句:“可知死因是何?”
“老張頭驗屍後說是突發疾病。”
老張頭就是張仵作,他們熟識之人稱呼習慣了,對着陸逢時一時沒注意改口。
陸逢時淡淡點頭,但心底卻沒表面那麼平靜。
錢氏入獄才一個來月,就死在獄中。
若是當時沒有在公堂上聽到章俊與盧縣令對話,她或許會以爲錢氏之死是個意外。
但,哪有那麼多意外。
接下來的日子,陸逢時除了每日以五行之氣滋養陸青青心神,便是潛心修煉。
五行之氣在體內流轉不息,她對天地靈氣的感應也愈發敏銳。
然而,天雲寺村的靈氣終究稀薄,修煉速度明顯放緩。
閉門造車,困守一隅絕非長久之計。
想要在修行路上更進一步,她需要去到更廣闊的天地,擁有濃郁靈氣之地。
裴之硯赴京趕考,二叔嬸孃身體康健,陸青青的安置成了她離開前唯一需要妥善解決的事。
這幾日,陳巧生來過一次。
本以爲會憐惜一二,畢竟他還不知道陸青青在五顯公廟被迷姦一事。
可他只是看了一眼,放下一兩銀子就走了。
時間悄然來到十一月。
石漱寒給她的傳音符有了動靜。
一道微弱的靈力波動自符籙中散開,石漱寒清冷的聲音直接在她識海中響起:“陸道友,那絲官煞與龍虎山符籙痕跡已有眉目。”
“追查指向餘杭郡方向,似與當地一豪紳及龍虎山棄徒有關。”
“此事牽連甚廣,恐非一朝一夕可解。”
“另,陸青青之事,玄霄閣在餘杭郡外三百里雲棲山有座清修院,主持靜雲師太乃我師叔,爲人方正慈和,或可託付。”
石漱寒的消息,像一道微光。
不僅指明瞭追查邪靈背後線索的方向,還意外地爲陸青青的歸宿提供了一條可行的路徑。
不過,她需要和陸青青商議。
是回陳家,還是.
當陸逢時將雲棲山之事告訴陸青青時,沒想到她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你不考慮考慮?”
這幾天她的神思慢慢清楚。
陳巧生來,她也知道。
發生這樣的事,她與陳巧生的夫妻緣分已盡。
去雲棲山,是最好的選擇。
當日,陸青青就找人帶信給陳巧生,讓她再來一趟裴家。
陳巧生來了,陳父陳母也來了。
連帶陸青青孃家人,陳巧生也給知會了一聲,與他們前後腳進的裴家門。
“不是有話要說,現在人都齊了,你說吧!”
陸青青冷笑:“你弄出這麼大的陣仗,還有何好說的?”
陳巧生聽着這冷笑聲,怒從心中起。
她還委屈上了?
“陸青青,五顯公廟的事情如今傳的沸沸揚揚,你去五顯公廟燒香拜佛一年多,背地裡有什麼勾當,你自己心裡清楚。便是你不送信給我,我也是要來的。”
說着,從胸前掏出一張紙展開,“這是和離書,簽了字。我們就各不相干。”
怎麼就到和離的地步了?
王氏還想勸。
被陸逢時拉住了。
王氏小聲道:“他們還年輕,說不定過幾年孩子就有了,沒必要鬧成這樣啊。”
“嬸孃,他們夫妻緣分已盡,強留只會成爲怨偶。”
陸逢時將王氏拉到竈房門口,“隨他們去吧!”
陸青青父母坐在那兒,除了拿眼瞪陸青青,便是你扯我我扯你,都在埋怨對方沒有教好女兒。
沒有一人爲陸青青說話。
“夠了!”
陸青青咬着發白的脣,冷眼看着她的爹孃:“就是有你們,我纔會落到這步田地。今後我的事情無需你們再管。”
“你這死孩子,怎麼說話呢?”
郝月娥起身想要擰陸青青耳朵,眼神一掃,衆人都看着,又悻悻將手縮回去,“我和你爹辛辛苦苦將你養大,還錯了?”
“那我又做錯了什麼?”
陸青青怒喊,“郎中說我身體沒有問題,可就是沒有孩子,我去燒香拜佛,也只是想有個自己的孩子,我有什麼錯?”
她不是自己主動的。
她也是受害人。
陳巧生不安慰,陳家嫌棄也就算了。
可她的親生父母,從進門到現在,沒有一句關心的話,甚至還互相指責推諉。
郝月娥被陸青青吼得臉青一陣白一陣。
陸長華起身作勢要打陸青青,被裴啓雲拉住:“有話好好說,孩子都這麼大了,打不得!”
“還反了天了她,這麼跟爹孃說話。”
陸青青看着陸長華嗤笑,“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
鬧了半天,兩人最後還是和離了。
陸青青據理力爭,最後分得三兩多銀子,還有成婚時的那些嫁妝,她沒有要,全部折成現銀,一共五兩銀子,全部進了陸青青自己的腰包。
陸長華和郝月娥覺得陸青青將他們的臉面丟盡了,直接和她斷絕關係。
陸青青拿着和離的銀錢,當天就出發去雲棲山了。
陸青青的事,讓王氏唏噓。
她大概是第一次見這樣當父母的,出了事不爲自己孩子撐腰,反而推卸責任,讓孩子無依無靠。
翌日,鎮上的孫郎中竟提着藥箱上門了。
“孫郎中,您怎麼來了?”
“陸娘子,冒昧前來,叨擾了。是這樣的,老夫遇到一樁棘手的病症,想請你參詳參詳。”
“我?”
孫郎中看着陸逢時,那眼神分明就是,小老兒我什麼都懂的模樣。
陸逢時倒也沒準備瞞着。
她驚訝的是,孫郎中怎會知曉她的不尋常之處。
莫非上次診脈
那他就不僅僅只是普通郎中,還是道醫,不過沒有修爲而已。
“好,您說說是怎麼個事。”
原來,鄰村一獵戶進山打獵,誤入一處陰寒深谷,回來後便高燒不退,渾身發冷打擺子,尋常退熱驅寒皆罔效,且身上開始浮現詭異的青黑色紋路。
到此,他們才驚覺事情嚴重,忙去請了孫郎中來。
孫郎中來到五里村,這一切脈就發現,那人脈象沉滯陰寒,邪氣入骨,不是尋常風寒。
“老夫觀其症狀,倒似沾染了極重的陰煞之氣哎,束手無策啊!”
他只看得出,無法根治。
孫郎中捻着鬍鬚,眉頭緊鎖,“不知陸娘子可有良策?”
這病症的描述,立刻引起陸逢時的警覺。
陰寒深谷,邪氣入骨,青黑紋路,既孫郎中已排除普通寒氣或瘴氣,那就只有可能是被陰邪之物所侵。
這正是她身爲修士該去探查和處理的事。
既能行醫救人積累功德,又能實質歷練,或許還能發現新的修煉資源,便是一點點線索,那也是好的。
“我還需親眼看看。”
陸逢時起身回西屋拿羅盤和桃木劍,順帶拿了幾張畫好的化煞符,隨孫郎中一塊出門。
孫郎中此行來,是坐的馬車,就停在門口。
藥童在門外等着,見他們出來,連忙將馬凳拿下,扶着孫郎中上馬車。
“我不用。”
陸逢時左手拿着桃木劍,右手提着裙襬上了馬車。
呃.
空間怎麼這麼狹小?!
跟她料想的不太一樣啊!
沒想到平民的馬車和貴人的馬車差距這麼大。
走到村口,王娘迎面走來。
這段時間,她幾乎是繞着裴家走。
好在陸逢時也不常出門,現在人家坐在馬車上,笑臉相迎,王娘心裡打怵。
陸逢時卻主動打招呼,“王娘這是去串門了?看着精神頭比之前差了些,要多保重身體啊!”
王娘尷尬應聲:“好,好。”
爲什麼身體差,她心裡沒數麼?
大兒娶媳婦的錢不夠,兩兄弟爲此大打出手,他家男人也怪她沒教好孩子,那幾日家裡屋頂都快掀了。
她精神頭差不是正常。
看着陸逢時與老郎中離開,王娘這次可不敢再胡謅。
五里村是天雲寺的方向,快到天雲寺的時候,再往北拐,大概三里路,就是五里村。
見孫郎中去而復返,這家人原本死了的心又活了。
忙不迭的將人給迎進去。
“孫郎中,您是不是想到辦法了?求求你,救救我家男人.”
說話的婦人正是病人張大山的妻子劉氏,此刻面色焦灼,眼眶紅腫。
她話未說完,目光落在孫郎中身後手持桃木劍、氣質沉靜的陸逢時身上,帶着一絲茫然和微弱的希冀。
“莫急莫急,這位是陸娘子,她,醫術精妙,或可助我。”
孫郎中簡單介紹,便引着陸逢時快步走進瀰漫着濃重草藥味的屋內。
昏暗的土炕上,獵戶張大山蜷縮在厚厚的被褥裡,依舊瑟瑟發抖,面色灰敗如金紙,嘴脣烏紫。
他雙目緊閉,眉頭痛苦地擰在一起,額頭上佈滿了冷汗。
最觸目驚心的是裸露在外的脖頸和手臂上,蜿蜒着數道深青近黑的詭異紋路,如同活物般微微扭曲,散發着令人不適的陰冷氣息。
陸逢時眼神一凝。
果如孫郎中所言,不是普通病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