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婆子被戳中了心底最深的秘密,雙手捂住臉,嗚咽般哭起來。
過了許久,她才擡起滿是淚痕的臉,聲音嘶啞:“是我,是我對不起他啊。那年冬天.”
李婆子失神的看着院子一處,開始講述:
三十三年前,二十歲的李婆子是嫁來天雲寺村的第二個年頭,兒子栓子一歲。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反正她剛嫁過來不久,村子裡就一直沒有下過雨,偶爾有雨,也就滴幾滴小雨便又沒了。
那年乾旱,村子收成減半。
不過那時並沒有將這事怪在她頭上。
可第二年依舊少雨,地裡的莊稼根本就活不了。
有些人一打聽才知道,不止他們這一帶,整個兩浙路都乾旱,餘杭郡尤爲嚴重。
京都發放了賑災糧,倒也不至於餓死,平安度過。
大家都期盼着第三年。
哪知第三年依舊少雨,倒是比第二年好些,勉強能將莊稼栽種下去,但產量不足三成。
依舊損失慘重,溫飽也成問題。
連着三年如此,也不知從何時起,村子裡突然起了流言,說自從她嫁進了天雲寺村,村子裡就開始少雨乾旱。
她和兒子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走在路上會無緣無故的被人扔石子,砸在身上真的很痛。
有時候還會追到家裡去。
身上時常青一塊紫一塊!
漸漸地,李婆子開始埋怨起自己的兒子來。
會不會是因爲他,才變成這樣。
理智上,她能剋制。
可日復一日,不僅被村裡人埋怨,自己丈夫也開始口出惡言的時候,她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惡念,開始打罵兒子栓子。
這幾年的日子大家都不好過,栓子又能好到哪裡去?
雖然快三歲,但比起正常的孩子,小了一個頭,瘦骨嶙峋,親孃還不待見,很快就病了。
好巧不巧,栓子病的那一夜。
村子裡下了好大一場雨,湖裡河裡的水都滿了。
村民歡呼雀躍,以爲乾旱就此結束。
李婆子也高興,悉心照料栓子,栓子的病很快就好了起來。
讓他們沒想到的是,這次大雨過後,乾旱更嚴重了。
大運河餘杭郡段的水位因爲乾旱,急劇下降,便是朝廷的賑災糧也無法快速運抵,災情愈發嚴重。
村子餓死了十幾口人。
自然,李婆子的日子比之前更難捱。
她的心裡愈發扭曲。
覺得是不是兒子再生病,這乾旱就會得到緩解了?
她的日子也會好過起來。
這麼想,她也就這麼做了。
很快栓子在李婆子刻意虐待下,再次發起高燒。
可這次,李婆子沒有等來她期盼的大雨。
惡念再次瘋狂生長。
這次她沒有再管他,而是任由孩子坐在僅剩的一點的水的池塘邊玩耍。
當時她心裡想的是,若是孩子不小心跌入池塘。
那也是他的命。
她藉口要去鎮上趕集,沒有管他。
其實那個時候,家裡都窮的叮噹響,哪來的閒錢去趕集。
她只是出村去了。
在村外磨磨蹭蹭待了很久。
她不知道心裡期盼什麼,她也忘記了當初心裡的糾結。
只記起來,她剛踏進村子,就有人迎了上來,說她的兒子在那池塘邊淹死了。
只有一點水,孩子卻真的淹死了。
她瘋狂的跑了回家。
看到的是兒子冰冷的屍體。
那一刻的情緒,她忘記了是難過多一點,還是心底那塊沉甸甸的石頭落下鬆了口氣多一些。
李婆子再也說不下去,伏在桌上嚎啕大哭。
真相竟是如此!
如此殘忍。
那孩子並非單純溺亡,而是死於親生母親愚昧無知自私自利之下。
這巨大的痛苦,被至親拋棄加害的怨恨,加上孩童本身懵懂卻強烈的執念,使得他的冤魂怨氣深重,遠超尋常夭折之魂。
而李婆子內心深處的巨大愧疚和恐懼,牢牢吸引着這份怨念,使其無法消散,也無法被陰司引導。
不過有一點陸逢時還有疑惑。
既然這麼多年,李婆子都沒有被冤魂侵擾,爲何自場院回去後就開始日日做夢?
固然有被她揭開傷疤的羞惱,讓她心緒不寧。
但也不至於此。
陸逢時沒有催促,等她情緒稍緩。
屋內只剩下壓抑的嗚咽和窗外呼嘯的寒風。
許久,李婆子的哭聲才漸漸低落,變成斷斷續續的抽泣。
陸逢時這才沉聲問道:“李婆婆,那日你從場院回去後,還做了什麼?
“細細想想,任何事,哪怕很小。”
李婆子茫然的回憶着。
“回去後,心裡憋屈的慌,又羞又惱,覺得沒臉見人,就.就把門拴死了,在屋裡摔了些不值錢的碗碟,還.還.”
她突然頓住,混濁的眼珠猛地一縮。
“還有什麼?”
“我,我把那個盒子,不小心也摔了!”
“什麼盒子?”
陸逢時追問,語氣加重。
別告訴她,是孩子的骨灰。
溺亡的孩子,村子的習俗是都要火燒後才能入殮。
目的就是防止孩子死後被邪祟纏身,鬧出晦氣的事情來。
村民這個擔憂,也不是空穴來風。
將屍體焚燒確實是個辦法。
李婆子看着她:“是我兒子,栓子小時候玩的一個小木馬,還有,還有他死的時候,穿的那件小褂上掉下來的一個釦子。”
她嚥了咽口水,“我,我一直收在一個槐木盒子裡,那天,那天鬼使神差的就把那個盒子給翻了出來,又不小心摔了一跤,盒子裡的東西都滾了出來.,用紅布包裹的扣子也滾了出來”
當時就覺得屋子裡瞬間冷了幾分。
可那時心神不寧,以爲是錯覺,加上那些東西,勾起她的愧疚之情,直接將之給忽略了。
陸逢時瞭然。
槐木屬陰,本身就容易吸引陰氣。
紅布裹着孩子遺物,是民間常見也是最簡單的隔絕陰氣怨念的方法。
幾十年下來,這個簡陋的“封印”雖無法化解怨氣,但勉強隔絕了孩子陰魂對李婆子的直接感應。
即便真有怨魂,也不會對李婆子有太多影響。
不然上次在場院,她一眼就能看出來。
可這一摔,紅佈散開。
那枚沾染孩子死亡氣息,凝聚着強烈的執念和怨氣的扣子,如同在死寂的潭水中投入了一塊巨石。
“李婆子,你實話說,孩子的屍身,你是不是沒有火化?”
李婆子哆哆嗦嗦應道:“是是。”
栓子死後,李婆子內心愧疚,恰逢出殯那日,又罕見的下了一場大雨。
給孩子準備火化的火柴淋了雨都點不着。
李婆子當時不知怎麼想的,趁着大家重新換柴火的時候,將白布下栓子的屍身換走了。
可能因爲下雨了,乾旱得到緩解。
也可能因爲栓子死了,村裡的人也覺得過分了,李婆子又哭又鬧的,大家都由着她。
倒是讓她成功的將孩子的屍體留了下來。
等人走了之後,再悄悄將栓子的屍體埋在了一棵槐樹下。
“這樣,”
陸逢時沉聲道,“你先把那個盒子取來給我,不要用手直接觸碰釦子。現在就去!”
李婆子不敢怠慢,踉蹌着跑回家。
不多時,她捧着一個巴掌大,顏色深沉的舊槐木盒回來了,盒子上還沾着泥土。
陸逢時伸手接過。
目光凝重地掃過槐木盒和佈扣。
靈覺散開,她清晰地感受到那佈扣上凝聚的怨念纏繞其上,已經形成黑惡煞氣。
“此物已成凶煞之源,必須立刻處理。”
李婆子腦子現在就是一團漿糊,連連點頭,“都憑陸娘子做主!”
“要解決此事,須得雙管齊下:不僅要化解佈扣上的怨煞,斬斷陰魂與你的聯繫;
還要重新掘墳,進行正式的安葬和超度儀式,平息其怨念,送其往生。”
“掘墳?”
“對,買一副好的棺槨,仔細收斂,重新下葬。”
“好,好。只要能讓我兒安息,做什麼都行,我現在就去買棺材。”
隔壁的趙家村就有木匠。
李婆子借了牛車去趙家村,午時不到就把棺材買回來。
村子裡的人,看着李婆子將棺材拉回家,都吃驚的圍在一起,以爲是李婆子爲自己準備後事。
“她現在就一個人,無兒無女的,早點準備也正常。”
“說起來,也是個苦命人。”
這話是黎叔說的,他比李婆子還年長几歲,看着卻比李婆子還年輕些。
對於李婆子的遭遇,沒有人比他更清楚。
下午,他們才知道,這棺材是爲她已經死去三十年的兒子準備的。
這下,大家都震驚了。
什麼意思?
難不成是要將骸骨挖出來,重新入殮?
得知此事,李婆子的三叔,也就是孩子的三爺爺李寶中當即就來到李婆子家。
他今年六十有五,頭髮花白,背脊微駝但眼神依舊銳利。
“侄媳,你買棺材,是要給栓子挪墳?”
“三叔聽我一言。”
李婆子道,“當年家裡太窮,栓子就那麼匆匆下葬,我一直於心不忍,最近他託夢於我,說是想要口好一點的棺材睡着能舒服些。
“侄媳想趁着自己還能動,重新給他換一個口棺材,重新立碑。”
“這。”
雖不是挪墳,但到底是要大動干戈的挖墳,李寶中便不太樂意。
“不是三叔心硬。栓子都走了三十年了,屍骨怕是都化盡了!你現在去挖墳開棺,不是驚擾亡魂,讓他不得安寧嗎?”
李寶中嘆了口氣,“村裡多少年沒動過老墳了,你這是沒事找事,惹人閒話。讓旁人怎麼看我們老李家?
“這事,我不同意!”
李婆子身體一顫,嘴脣哆嗦着。
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
她習慣了順從,尤其是在家族長輩面前。
她一個寡婦,更是得夾着尾巴做人。
但一想到陸逢時的話,想到夜夜糾纏她的兒子,那痛苦怨毒的眼神,一股巨大的恐懼和贖罪的衝動壓倒了她的怯懦。
“三叔,栓子他過的很不好。在下面受.受苦啊!”
她不敢直接說出冤魂索命的事,只能含糊其辭地表達。
“胡說八道!”
李寶中厲聲打斷她,“人死如燈滅,哪有什麼受不受苦!我看你是這些年一個人過糊塗了,被什麼邪祟迷了心竅!
“趕緊把這棺材退了,安生過日子!”
他語氣強硬,帶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院門口已經圍了不少湊熱鬧的村民,聽着裡面的爭執,竊竊私語。
有同情李婆子的,覺得她可憐;
也有覺得她沒事找事,驚擾亡魂確實不妥的;
還有像黎叔那樣,看着李婆子,眼神複雜,欲言又止的。
就在這時,一個清冷平靜的聲音在院門口響起:“李三叔公,稍安勿躁。”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陸逢時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人羣后。
她面色平靜,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氣度。
村民們竟是下意識地給她讓出一條路。
“陸娘子”
李婆子像是見到主心骨,一大把年紀有些委屈的站到她的身後。
李寶中見是她,眉頭一擰。
他人雖然老,但這幾個月村裡的傳聞一點沒少聽。
多半都有她的身影。
什麼私塾命案,什麼假和尚冒充高僧結果被嚇尿,還有幫助捕快破獲命案。
更別提她那個中解元的夫君裴三郎,曾親口說過自家娘子是得了“仙人點化”,分量非同一般。
不過,他更在意的其實是場院的事。
具體情形他不知,但那日陸逢時去了之後,在場院說閒話的人家,多多少少的都出了事。
王婆徐氏,這幾個月安靜的有些過分。
這幾個人,這些年在村子裡瘋言妖語,狗見了都繞道走,卻被陸逢時治的服服帖帖。
多多少少對她有些忌憚。
他強壓下心中不滿,儘量保持長輩的威壓,卻也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謹慎:“陸娘子來了。
“此乃我李家宗族內務,遷墳動土,驚擾亡靈,非同小可。”
“老夫身爲族老,不能不爲族人安寧着想,侄媳她一時糊塗,若真由着她,驚擾了亡侄孫,這可如何是好?”
他一番言論,有理有據。
“三叔公心繫宗族,顧慮周全無可厚非。”
陸逢時微微頷首,先肯定李寶中的話,但話頭立刻一轉,“可現在的局面是亡靈驚擾活人。如無視當前的禍患,一味拘泥舊規。恐怕到時候反而鬧出人命來。”
禍患?
人命?
李寶中心頭一跳,面色仍強自鎮定:“陸娘子此言何意?”